2010年9月3日 星期五

舊筆記

今天打開舊檔案,看到以前寫的筆記。紀錄樂生院民和外籍配偶碰面的活動。想起秀琴阿姨很想念她,也想起自殺的劉錫健與他的大陸老婆,又補記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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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2007/10/28 樂生與新移民相遇
「輕視」的多層面貌--新移民姊妹與樂生相遇紀實

今天的樂生院很不一樣!國際家庭互助協會工作人員丹鳳與四位新移民姊妹(秋柳、氏仁、珮綺、茉莉)到樂生。

活動一開始在貞德舍播放紀錄片。從南到北,來自各國移民姊妹的影像投影在老舊白牆,訴說自己的心聲:「有人會問,妳是用錢買來的喔,我聽了很難過 …我們也是努力工作,養家,養小孩 …那些人,那個眼神,真的 …」既悲傷又強韌的聲音填滿貞德舍破舊的房子。阿公、阿嬤窩也在代步車上仔細聆聽。

影片播畢,大家圈成一圓坐,等待有人發出意見,開啟討論。

秀琴阿姨率先打破沉默。她溫柔的望向新移民姊妹,輕聲而關心的詢問:「被人『輕視』,妳心理是什麼感覺? (台語 )」。從泰國來的姊妹佩綺聽罷,起身,分享她被工廠拒絕的經驗,談到這段往事,她不禁因哽咽而斷斷續續。秀琴阿姨點點頭,定定的望著她,安慰說:「慢慢講,沒關係,不要難過。別人說的當作沒聽到,要忍耐,住久就是我們的。」阿添伯接著說:「你們的處境就跟我們一樣,但是,是他們先對我們沒禮貌,其中有輕視,像我們這種病患,他們也會用種種動作對待我們,既然來台灣,日子總是要過,我就問一句話:老公對妳們好不好?日子總是要過,只要忍耐,黑暗的天總有一天會亮,就像我們,現在有這麼多人關心…」

很動人的時刻,空氣彷彿凝結在相互專注的瞬間。

抽象層次的討論介入了關懷的話語。丹鳳提醒大家「忍耐」可能是另一種「壓」,讓他們無法出聲,「走出來」才是更重要的。黃麗玲分析中產階級的浪漫婚姻想像對新移民婚移產生歧視作用,忽略婚姻來自於維持的意願而非自由戀愛。

討論在阿添伯發表高論一度陷入緊張。

他說:「我朋友裡面也有很多外籍新娘,大多是一些『白痴』跟交不到女朋友的,他們就去買一個大陸妹或越南新娘作老婆。」丹鳳跳出來為老公們辯解,說老公中不乏經商有成者。(但在那些男性身上的社會丟給底層人的多重污名 --身心障礙、貧窮、失業、長相乃至個性上的偏見,豈是三言兩語能破除?)佩綺跳出來說自己也是戀愛,不是被買。(然而,對底層的婚姻多重歧視,又怎麼可能透過三兩個特例就改變呢?)

阿添叔的輕視赤裸而粗陋,比中產階級經過包裝的語言政治不正確的多,但他們心理、行為真的比較歧視嗎?我想起時常拜訪阿添叔的「阿輝」,他一隻眼睛壞了無法對焦,走路歪斜像受過重傷,工作不固定,時在花蓮修路、時在新莊賣水果,他告訴我小時候被家暴打成重傷,跑到樂生被阿添伯收留,他心理永遠感激。那些從阿添伯口中說的「白痴」,可是他「朋友裡面」的一員啊。反觀自己,我們這些中產階級,早就透過種種方式,把白痴、身心障礙者、窮人…趕出生活圈,眼不見為淨,落得一身輕鬆,這種情況,談仁義論尊重是容易多了。

在心中仍充滿矛盾、拼命辯論時,歡樂的時間到了!

姊妹們端出準備好的材料,教大家作家鄉料理。貞德舍門外排了三張大長桌,一桌作越南春捲、一桌泰式涼拌青木瓜,最後一桌放上樂生阿姨招待大家的炒米粉與黑輪冬瓜湯。每張桌子都圍滿人,拉著姊妹東問西問:材料怎麼買?多少錢? …

愛煮菜的富子阿姨穿梭在人群中,拿出小筆記本,拼命催我把食譜抄起來,秀琴阿姨看到,取張白紙要我再抄一份。茆伯伯站在小橋另一側,手握越南春捲,一面吃一面把生菜挑出、丟棄,一整個春捲扔掉大部分,只吞下三層肉和蝦子,我笑他「討債」,他無奈的說,沒法度他不吃生菜。阿添伯吆喝著邀鄰居們出來同樂:「來喔!這裡是國際的!(台語)」夕陽餘暉伴著微風徐徐,在談笑中,吃飽喝足,各自回家了。

真是場豐富的聚會,但是可惜,樂生院內的外籍新娘們缺席了。

她們躲藏在院內,一面要躲避與討好院方管理人員(院方規定她們不許住在院內),一面也承受院內的歧視 --社會歧視透過媒體穿過圍牆,也出現在院內阿公阿嬤言語之中。她們是院內的邊緣人,既要照顧肢體友殘缺的院民們,還要像狗一樣承受生活中來自四處的怒罵、驅趕。

「我不要住在某某隔壁,他有大陸妹,那個女人會發出聲音,很吵,聽了會睡不著!」記得一年多前有位阿姨向我抱怨,在我們辦活動時也曾經眼睜睜的看著阿姨趕走路過的大陸新娘,我呼喚她,阿姨卻拼命驅趕:「她不是!她不是!她是『那個』啦 …」(「那個」,指的是什麼呢?)當時的我聽了真是難過,弱勢欺壓弱勢,受歧視者歧視著更弱的人,是多麼糟糕的狀況,但我不該指責她,她們有什麼條件跳出這樣的循環呢?感謝今天新移民姊妹的造訪,希望這個初次相遇所建立的關係能慢慢改變這個令人悲傷的困境。

20100902補記:

劉錫健(?)有一位大陸老婆,他們本來住惠生舍二樓,樓梯上去左邊。劉錫健帶著大陸妹不能住大樓,搬遷時阿姨很擔心被趕走,2005(?)年他們搬到組合屋。記得到組合屋拜訪他們時,曾問過她怎麼嫁過來,怎麼認識的?算是自由戀愛吧,同鄉,小時碰過面,劉錫健回大陸探親時相遇,結婚了,當時她在一間百貨公司上班,結過婚有小孩,後來辭了工作和他來台灣。劉錫健中風,身體一直不好,2008年法案通過前夕,拿菜刀自刎了。她說知道劉錫健一直想自殺,所以一直藏刀子,藏在米缸的底部,哪知那天才摩完刀,一個不留神,劉錫健就拿刀自殺了。她一直哭,一直哭,說那刀才剛磨,利的狠。



當時擔心院方趕她走,我們似乎還進行些遊說,以免她一下子無家可歸。記得那是過年前夕,很冷,送詠光去坐高鐵回家過年時,手機突然響起,對方發瘋似的大哭,一面尖叫,真的是尖叫!「張小姐啊,你不要害死我啊!你這樣我要去死了啊!不能登啊,千萬不能寫啊!登了我要去自殺啊!」我嚇呆了,問她是誰,是劉錫健的老婆。她拼命哭拼命尖叫,我嚇的腿都軟了,過好久才冷靜下來多問幾句,原來是記者接到自殺消息要去訪問,她以為是我叫的。我在高鐵站對著電話大吼,說沒叫記者,要她千萬放心,保證我會幫忙,又趕緊打給聯合報盧禮賓,拜託他千萬千萬不要寫。

我想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那通電話。

過了好久,聽說她住進劉錫健朋友在樂生後山搭的小草寮,那個據說是外省院民搭來養小老婆的寮子。這次回台灣又聽說,她在照顧阿賓阿伯,還住組合屋。

補記的補記:

在寫這個補記時,我發覺自己完全想不起來劉錫健名字是哪個「健」,在注音輸入法裡頭上上下下找了好多好多回,像在腦海還是人海中尋找這個人的真實面孔一般,卻怎麼樣也找不著,無法肯定是哪一個。

好多細節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救會選舉那天,投票所設在惠生舍前廣場,身體很虛弱的劉錫健也下來參加,阿姨陪著靜靜地坐在門口,沒人注意。黑手那卡西的樂器堆放在那兒,一直沉默不語的劉錫健突然默默地撿起身旁的鼓棒,打鼓起來,我們聞聲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啊!敲鼓時臉頰紅紅,害羞的笑,像個娃娃。實在想不起那位阿姨姓什麼,只記得她瘦瘦小小,眼睛大大但好像有點問題,一個眼珠怪怪的好像無法對焦。剪個娃娃頭,聲音是粗的有很濃的廣東腔。我恐怕曾經知道她的全名。



如果聽說沒錯,她若還在院裡,過年該再去拜訪她。請問一下她的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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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到了以前去跟阿姨聊天詠光作的筆記:



劉錫健





阿姨說,伯伯身體不舒服,她心裡也不舒服,天天心煩。

阿姨說,結婚十五年,來台灣九年了。在大陸的時候就又申請來台居留,所以來到台灣兩年後就拿到身份證了。問她既然還要回去,為什麼要拿身份證?因為台灣政府規定,要拿台灣身份證必須要放棄大陸的身份證,等她回去又必須重新申請。沒有身份證,半年要去重新登記,三個月要去派出所報到一次,阿姨問我們,要是我們會想要嗎。

阿姨在廣東本來是在政府開設的百貨公司上班,已經退休,可以領退休俸了。現在退休俸是她的孩子在領,只要有健康證明就可以。

她們結婚後,兩個人在廣東住了六年,後來因為劉伯伯生病,所以來到台灣。因為在大陸看病太貴了。來台灣後,就住在一百號,靠伯伯一萬多塊的榮民津貼生活。岑和平原來就是他們在一百號的老鄰居,聽說岑伯伯有個高雄的女朋友,也是大陸來的,聽說在高雄是有老公的,一個月會來看他一次。聽說岑伯伯現在還是住在自己搭的小草寮裡面。

來台灣後,伯伯大部分的時間身體都不好。當時捷運拆遷,從一百號搬出來,所有非患者的家屬都被趕出院,為了照顧伯伯,一開始有兩個月住在福利舍後面的類似小廚房的地方,空間非常狹窄,而且每個月還要交一千塊的電費。後來搬到惠生二舍,一個大房間住了三個男人,一方面她不是患者不能住在院內,一方面和三個男人住不好意思,她就一個人住在小倉庫裡,睡覺時還會掉下蜈蚣來,但醒來也沒辦法,也只好再繼續睡。就這樣在惠生二舍,過了三年辛苦的生活。阿姨說,我們的抗爭有幫忙,後來指導員也不太找麻煩了,她們就平靜無事的住在組合屋。

認識的鄰居不多,也沒有出去外頭賺錢、工作,因為都在照顧伯伯,沒什麼出門。只有天氣好的時候,讓伯伯騎在代步車上,在後頭跟著在組合屋門口的小廣場上轉兩圈。四年沒有回去大陸了。

生活無聊嗎?阿姨說不會無聊,因為整天忙著照顧伯伯。出去買菜、替他煮飯、幫他洗澡好忙的,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

阿姨說,就是陪他走到最後,也就算是對得起他了。之後會回大陸跟孩子一起住。

(跟孩子之間,孩子都已經大了,有一個當醫生、一個當公安?,沒有留什麼東西給他們,但也不用他們的照顧。孩子每個禮拜都會打電話來。)

2 則留言:

  1. 真的很辛酸哪,院內的外配因為院民過世,就得急著找有沒有人要「奏會」,否則就要被院方趕走流浪街頭,一個伴走了,一邊傷心著,一邊找下一個,不知道是怎樣錯亂的心情...

    對了,阿濱阿伯前幾天截肢,沒時間去看他,聽說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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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噢對啊,你看出來了這個「奏會」,意義也是很奧妙的,又是照顧也是交易,也很現實但也有感情,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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