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7日 星期五

仁於安字求

儒學中的仁字,依怪傑梁漱溟說來,在於一個「安」。因麻木所生之安,是不仁;仁之安是不安。人於不安中求安,每一求都有仁。

夜深人靜時,當一切日常之事從心中散去,留在心底的那份感覺,往往不是寧靜,而是不安。不安裡求安,仁之本。

儒學真能這麼棒嗎?

想起呂德昌過世時,也曾想過安寧的問題。如此說來,呂德昌真是這意義下的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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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政治中的「安寧緩和」意識型態
2011/5/17

五月六日清晨6點多,我從睡眠中轉醒,惦記著在榮總安寧病房的呂阿伯與前一天在病房發生的一切,回顧起每位醫療從業人員的面貌與話與,心裡有氣。想利用阿肥的場子大肆批評一番。那時腦中迸出一個聲音說:安寧緩和不只是在醫院裏,它也在全台灣作用。接著就在床上回想樂生保留一路走來的種種。七點二十一分,收到斯帆的簡訊,說:「呂阿伯走了」。


雖然我沒有報名發言,但我這些想法的萌芽既然與呂阿伯的往生同步,對我來說是好重要的,於是我還是想分享出來。

「死」一定要瞑目嗎?

呂阿伯走前那一整晚沒有闔眼,一直到死。我接到簡訊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移到祝禱室被金布蓋著。斯帆跟我說:他眼睛一直不閉上,亞蒂有用手去閉,但不確定有沒有閉好。我們心裡都不安、難受、心疼,想著「死不瞑目」這句古話,彷彿死不瞑目者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八小時助念完,護士要幫他更衣,掀開布,我真的看見他睜大眼睛的模樣,他沒有閉上眼睛,又或者說,他又大大的睜開眼睛了。那一刻,我的一切不安與心疼消失了,被那一刻的美所震懾,真是雖死猶生啊!詠光說:「好強的生的意志,說不定他就是要像魯迅這種古人一樣,死了也要瞪著眼。對他這樣的人來說,他沒有要追求來生,他要的就是此生。」這亡者的生的意志竟大於活著的我們,和他比起來我們真是雖生猶死之徒。

我心想,我們見證的這一刻不能被忘記。於是發信通知他的死訊時我寫下:

「他走的時候眼睛睜著。陪在他身邊的人們輕輕的闔上他的雙眼。但助唸八小時之後,更衣時發覺呂德昌眼睛又睜開了。炯炯有神,俊美極了,像不朽的蠟像。那是呂德昌的性格,那強烈的生的意志凝結在他的雙眼。而活著的我們想要請他休息,護士一面勸一面又溫柔的闔上他的眼睛,勸了很久。然而,到了院區,它們又睜了,他的乾兒子於是又上前勸說,將它闔上。現在他在棺木裡,而棺木也已封起,他或許會再睜眼,或許就真的再也休息。但無論如何,那個死了也炯炯的睜著眼的風骨與意志會永恆的在我們的心底。」

想休息的恐怕不是他吧,而是一直勸他閉上雙眼的我們。

無掙扎、不抵抗--安寧緩和的偽善性

前一天在醫院裏,醫師也來勸。他染上肺炎,前一晚曾病危。曾經參加運動,和呂阿伯熟識的榮總醫師前來詢問是否放棄急救的問題。

美其名是徵詢意見,其實是個勸。勸退。醫師兜了很大的圈子,怎麼問,呂阿伯就是不明確表態。反問醫師:「為什麼明明有進步卻又突然變成這樣」,說他「不甘願」,醫師則手撫著阿伯的胸口臟器的所在,婉轉的勸說:「阿伯,即使肺的問題今天暫時解決了,肝的問題也還是會一直在。會很辛苦。」最後,醫師坦白告訴他:「如果要積極治療,這個病房是沒辦法的,那就要轉病房,看是加護病房還是哪裏」。呂阿伯聽罷仍舊沒有表態放棄之意,反而開始擔心起沒病房的問題,抱怨之前被趕出來的事。醫師只能打退堂鼓,走以前說:「你還沒想好,那再想一下,但是一定要做個決定才行啊。」隔天早上,呂阿伯就走了。

我那時候突然強烈的感覺到,安寧緩和醫療即便是個好的概念,但機構化後,這樣一個以「不救你為前題對你很好」並且「一旦你想被救就會被請出去」的機構不可避免的是偽善的。(呂阿伯之所以進去,是因為整個榮總就這個單位用心處理疼痛問題,給你身心靈的照顧,我們都盤算著,休養生息一下,而實際上他真的好多了,好到阿烈本來還想開車帶他去出院後還可以做很多事情。)

而這種安寧緩和的勸退概念是我們在保留運動中遇到最棘手的敵人。

社會中的安寧緩和意識形態

我印象很深刻,那天我問醫師,是不是該通知大家,他對我說:「也不用吧,坦白說,也不用弄得像動物園吧」。他說的時候我很震驚,他的「動物園說」透露出他心底長期來對樂青街頭路線的鄙視,也勾起我許多往事。

樂生運動是有路線之爭的,有人認為是古蹟派與人權派兩路線。有人說那是意氣之爭。但今日看來,那不只是意氣之爭,其中確確實實有路線差異,但不是古蹟派與人權派。

不肯妥協的抗爭路線一直遭受很大的批評,批評來自於台權會等人權團體、律師、醫師,或是老盟殘盟等社福團體。社福團體批評是「老人這麼老了,還讓他們這麼辛苦上街,這只是為了滿足學生的慾望」,律師們認為不肯退只會「拖死運動」,在既有的談判邏輯裏,打了就要談,特別是要在適當的時間點談到東西。這些人都對阿公阿嬤很好,非常好,但他們就像安寧病房的醫護人員,早早宣告樂生院的「身體」早已無藥可救,但求透過勸退,代其談判,以院區之身之早死為籌碼來換得院民心之平靜安寧。但,誰在求安寧,在求誰的安寧呢?

我們不是那種安寧派,因此我們老是呼朋引伴,搖旗吶喊。

社運性的「安」?
我不覺得求安是錯的,但我反對某些機構化的力量宣稱的求安的話語骨子裡的虛偽。現在最大的機構化力量就是慈濟,而各醫院中成長的安寧病房也正醞釀著另一種安寧意識形態。

那種「以不救你為前題的善待」並且「一旦你想被救就會被請出去」的機構化的力量總是以某種人生喟嘆性的話語來包裝自己,這是我所厭惡的反社運的東西。事實上它也是否認人的堅強意志的,那力量會去否認去取消呂德昌的意志帶給世界的意義。。

但我也不覺得為了反對這種機構化的虛偽的安寧,我們要自己扣帽子說「要社會不得安寧」,要反安寧。

我們要尊敬像呂德昌這樣的老人,但我們沒有要強迫他們安寧,但生病真的是苦,抗爭也真是難,我們也得體會這層苦與難,這要怎麼談好?

這方面我沒有答案,我真的沒有答案。在醫生詢問呂阿伯時,我也在心裡希望著他能就這樣靜靜的走,只是我問的比較直接,說:「你要不要插管」。我問的時候醫生瞪了我一眼,他說:「我們平常不這樣問的,我們通常是要讓他把心裏的話講出來。」

我沒有答案,而只能再次傳誦著呂德昌死不瞑目的畫面。想要說,這才是屬於他的「安」。安,或許可以是「去掙扎的成為一種自己用意志去搏鬥的自己的模樣,而所謂的『安』指的是我真的就這樣做到了!」而身旁的人們,這個「我們」,一個圍繞在他身邊的老是呼朋引伴、搖旗吶喊的集體,再怎麼樣困惑矛盾也得、必須、去看見、去承認並且不放棄的去思考這種種模樣的意義。

給新朋友201406

Hello昨晚混很晚的各位

謝謝昨晚一起混那麼晚,我想既然大家討論組織的問題,就發信分享一下昨晚留在心中的ㄧ些主題,當作紀念。

幾點會後心得

1.關於洪大少終於說出多年前在樂青內造成緊張的「因素」,今天早上想一想,得出一點結論:

樂生經驗有一點可貴之處就是,樂青組織一次次的鬥爭、分裂使得樂生保留自救會誕生、成為各方勢力競相爭奪的焦點與中心(連謝長廷的幕僚都要來爭取)、在運動高潮扮演運動的平台與仲裁者角色,這是一件了不起成就。我們在鬥爭中將權力交給了阿公阿嬤,他們以這樣的方式作了自己運動的主人。也代表這些傷痕累累的鬥爭原是一種創造性的鬥爭。

而阿肥如果不被視為一條人脈、一種需要分配的資源(自就會也很容易淪為這樣的東西),想要的人曾主動爭取,則可能會發生以他為中心的一種爭奪,阿肥可能會以這樣的方式登上歷史舞台而成為焦點、中心與仲裁者。他身上所承載的台灣左翼的血淚也會有機會在這過程中釋放、展現、得以發展,樂生運動也會因為這樣的因素加入,尺度更深刻與寬廣。

因此結論是:鬥爭若能讓自己可敬之人成為中心、讓資源成為主體,將是可喜可賀且雖敗猶榮的。可敬之人每個人看法不同,我覺得在樂生曾是呂德昌,而阿肥也曾有機會(雖然搶奪沒有發生)。(而我希望永遠不會是馬英九或郭台銘。)

2.凌晨之後進入台灣政治問題的討論,我很不好意思莫名的把x當成本土派中心來對話(但x成為中心也是令人樂見的)。

中國這事情我也想了很久。現在個人暫時性的結論是,我要以「假中國人」的立場加入台灣人的新本土運動。

假,有虛假與憑藉兩種意思。

身為本省人,卻不想否定身旁的外省朋友與他們的親人們身上的歷史,在台灣民主化過程中所經驗到的壓迫與失落。曾經中國人是一個正當的認同,忠黨愛國是某些我以為相當可敬之人(包括樂生院佛教會長金伯伯)安身立命的價值,中華民國是人們又愛又恨又怕的天,短短二十年卻成為可笑的甚至可惡的東西。我想去他們的故鄉走走、我想聽他們的回憶、我不想嘲笑他們的不舒服與失落、我也要看見歷史進步本身的殘酷....假中國人沒有太大的學說,道理,如此簡單。台灣本土力量的成長我樂觀其成,也願意投入一己之力。但或許永遠當假中國人,活在朋友與所愛之人的記憶的「算數」之中。

3.謝謝x也分享了自己的318反省。我最近在想,說話中的猶豫與遲疑是難得的東西,太過流利又何嘗不是種障礙?甘地在去南非之前是個失敗的律師,他有說話障礙,他在法庭上幾次說不出話來。這位失敗的律師到南非遇到了被壓迫的印度人,為了帶領他們爭取權利,得到了自己的「流利」。在關鍵時刻裡,為了「我們」,無法說話的人說話了,拿不了麥克風的人握住了麥克風,我在好多人身上看到過這樣的東西,那是一股不可度量的力量。

4.y問的如何破局的問題:如果團體中有人對運動走向「心有成局」,下棋有下棋不可說之處,不說才能佈局,有局才能巧取,如果這樣的「有心」導致集權、反平等與反民主,我們這些小鬼要怎麼破這個局?

這是一個好問題,也是一個很難的問題。我覺得我們當初把人「請走」的處理是無力者相當粗暴的做法,如果有餘力總會有更好的做法...但我仍深信,如果平等之心根植在心底,除非局勢像威權時期一樣高壓,不然長久爭、相互制衡下來,一定是持平等之見的一方取得領導。這點我有信心。

5.無架構的暴政一文雖然點名樂青,但樂青從來沒有真正回應過。五、六、七年也就這麼過了,說不定x的論文可以促使我們重新思考如果要公開回應,該怎麼說才好?

6.因為講到以前的恩怨,就會想起左工。這種記帳的檢討到底對組織有甚麼效果?這是運動書寫的典範嗎?到底工委會的組織方式是不是有甚麼侷限?我們外人到底能從中作甚麼介入?我們能提出甚麼批評?我長期來非常尊敬工委會,心中覺得外人(旁觀者+朋友)總該作點甚麼來破人之間多年僵局。如果對話沒有辦法發生,困住的點永遠停在他們的2001年,到今日恐怕已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責任了。

昨晚真過癮,謝謝大家。


老友信20130719

Hi,
實在不曉得哪個信箱你收得到,索性有的全寄,不成就算了。

昨天能有時間好好聊天真好,好像多年前那些不停聊天的日子。本來還想上陽明看看、上KTV唱唱,但想想,還是身體要緊大家都別太任性的好。

回家後老覺得甚麼話在心裡還沒說,翻來覆去睡不太著。大概聽你說起「那一天」,好像第一次想懂了甚麼而有太多的感慨。懂了甚麼?懂了「那一天」對你的意義吧。像是人總會在某個瞬間,眼光忽然看穿了眼前的人、事,因預見未來而毅然地作出決定。毅然地選擇走上命運與性格給自己安排的必然。儘管是被安排的、但也絕對是一種選擇,這不就是人所僅有的微渺卻偉大的自由?忽而有種替你(我們)高興的感覺,儘管說起來你是決定離開了運動,但由於你的預見、你的決然,我是滿心佩服的。

我說你性格裡是個菁英主義者暴君,雖然這種人鐵定是我所反對,但也絕對沒有貶意。靜下心讀書的幾年裡我竟逐漸懂得,其實台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就像是荒原上的暴君、法西斯。就像你總是固執的要讓東西那樣散落,宛如是很執拗要緊抓著那份秩序之外的精神荒蕪。但又極其矛盾的,保有荒蕪的意念之強,投奔最偉大的軍艦的心卻也一樣堅定。極其矛盾,而可能這樣的矛盾也就是你這樣的人類吧。

你說要選立委,我很開心。政治上與我相異,那又如何。可能就在那一天之後各自走上不同的路,路就該走下去,讓它徹底。我喜歡的作家郭松棻說:他們要活得像一場暴政。就是替你這樣的台灣男人說出心底的話。而我也該走我的路,等待著未來打起來的時候,打的起來世界就轉了。我們從小就知道個性不同,不同就該不同個通透,不是嗎?

好好吃、好好睡,祝你恢復健康,下次回來再聊天。

2014年6月25日 星期三

謝天。謝地。

久久回家,最怕一見面發現老爸老媽不好。好在,老爸今年交好運,天下掉下一個醫院藥局主任給他。

跟老媽講電話時,一向沒近況好交代不如不講的老爸竟然搶話筒,說:「你甚麼時候的飛機?你要自己回家,我要上班,沒有辦法去接。」「上班」兩個字從這位六十幾歲生意慢性失敗被迫退休的生意人嘴巴裡吐出來,像是小孩子第一次要上學一樣興奮。後來就發現,阿公教妮妮叫他「張主任」,還沒踏進家門呢,在電梯裡小雞婆就宣布:「我要去看張主任有沒有在抽菸!」。

W來家裡,我問她覺得我爸有甚麼改變?她說:「好像就真的變成一個老人了,定下來了。」這真是個天大好消息。

一個作了一輩子生意的人,多麼容易永遠活在自己的中年裡頭,老年之軀多麼可能就這麼日日月月地疲憊地承裝滿溢的中年人的豪氣、意氣,與,喪氣。而因為好運賜他一個「上班」的機會,也賜他一次好好退休的可能,我老爸竟就這樣好好的作了老人。

老人,身定在一地、心也定在此時,沒有希冀未來的壯志,也無懊悔過去的沮喪,坐上老人的搖椅,一搖一晃,一搖一晃地在穩健的時鐘滴滴答答聲中,過一天又一天。

真是謝天也謝地,讓我爸交上這份好運,於天地之間獲得自己那張搖呀搖的老人椅,踏上未來與過去皆淡的老年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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