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8日 星期四

good days and bad days

前天是個bad day,心情很不好,昨天也跟著不是甚麼good day。

A天性敏感又率直,人狀況一差,她的大眼睛就不放過妳。"What happened?"

我說,星座運勢說我前天運勢差,只有一顆星。

她說:不用跟我講這些!What happened?!

是有些人際方面的小煩惱,情緒起伏很大的坎蒂時常讓我神經緊繃。正在寫論文的卡費也很令人不安。最近小N非常難搞也很耗費心力....

性急的她又說:真的,我覺得妳和W有時候應該要分開一下,給彼此一點空間。這不是說妳不好,就像我和M一樣,分開一下真的比較好。

她停不下來的說:現在妳們的生活就是太isolated了,所以一些小小的事情就會過度反應....

我說:人總是會有些bad days,在那些日子裡妳總是會有過度反應啊。

她說:但事情總有值得不值得的差別吧!

逼得我忍不住發火,口氣有點激動的說: 人有時候就是有bad day,bad day讓它過去就是了,今天不好、明天好一點、後天就沒事了!就放它這樣,何必去歸因呢?這些事情有時候就是沒有原因,我不認為需要去找原因。

那晚我話沒說完。

今天不快樂,根本不須要去找原因,或許也可以花點心思去想想到底自己怎麼了,但根本不用作甚麼去避免bad days。人活著根本不用去追求"每天都快樂"。妳過的再好也會有bad days,它就是偶爾會來,當它來時,就來,會來它也會走。它帶來的意義不是說:「妳的生活有些瑕疵喔,快去改善那些瑕疵,那麼妳就會更快樂。」它其實是說:「我今天來了,下次我還是會來,再下次也還是來,再下次......」

每一次都有一點甚麼意義,但沒有一個要教訓妳人怎麼才能快樂。它大聲宣告追求快樂本身是多麼的徒勞,警告妳最好早點放棄這種無謂的企圖。今天是bad day,so what?




金伯伯2

金伯伯的道德很忠黨愛國,女性主義者說是父權,激進份子會說威權。權威違抗症患者W特別怕,而我呢,也是怕。尊敬中有怕,有抗拒。

事實上我們並不聽話,算起來,是相當不聽話。組織個自救會,會長的社會知名度高於他。成天上街抗議政府,沒有一次諮詢他老人家。不問,就是作對,因為知道問了,他不會點頭。他是象徵性的精神,但也只是被晾在那裏支柱。我們不是不愛他,但我們這一代(的民主)是違抗他這樣可敬的父執輩長成的。

我們的民主運動中的可敬的對手並不是像捷運局這類的無賴。事實上,在樂生,我總有意無意的與這位可敬的、有修為的忠黨愛國知識分子作對。一面愛、一面怕、一面作對、一面成為自己。

隨這像他這樣的人一一凋零,民主的史詩時期也默默告終。史詩是戰爭,重點不在於誰贏誰輸。而是,仗打完了,一個時代也隨之終結,無論贏或輸的那方都走入歷史。

2012年6月27日 星期三

金伯伯

金伯伯走了。聽到消息我也沒有特別難過,畢竟像他這樣的人,要走​、要留、放手、不放,都是想好、準備好的。明天是他的告別式,我​心裡感嘆他沒辦法像往常ㄧ樣在佛堂主持隆重的儀式。許多院民的告​別式都是由金伯伯主持,他總會為亡者說上幾句話,評論此人的ㄧ生​,紀念他的同時也給活著的人們ㄧ些啟示。人總有優點、缺點,金伯​伯都提,不會隱惡揚善,畢竟人有缺點才有可貴的光芒。

在樂生走動的幾年最怕去找金伯伯。像我們這樣ㄧ代人做人處事特別​賴皮,但和他說話妳賴皮不了。賴皮是甚麼呢?就是人家問妳ㄧ個問​題,妳四兩撥千金,用些俏皮話、東講西講地帶過,例如人家問說:​妳幹嘛去印度呢?我就說:那裏很好啊,又便宜、又可以念書、又可​以學英文、學作菜、還可以一面旅行,ㄏㄏ,很不錯吧。但當金伯伯​ㄧ字ㄧ字很有重量而緩慢的問妳:妳告訴我,在印度,想學甚麼?那​時候賴皮的小鬼是不能再賴皮,亂講會很心虛。妳得要用一樣的速度​給每個字一樣的重量,好好回答金伯伯的問題。他也問:妳告訴我,​那是一個甚麼樣的國家?唉,每一個問題由他來問就特別難回答。金​伯伯走了。但我想,那個制住賴皮的長者會一直一直在我心中,說:​話好好講,人認真一點活。

可惜金伯伯沒辦法主持自己的告別式,但也可能他有準備好給自己告​別式的話。

告別式在明天(周五)上午九點,樂生院佛堂。

2012年6月26日 星期二

治療師

當她提到她的therapist時,嘴角不經意地浮現似笑非笑的奇異表情,透露出ㄧ種幸福、ㄧ種抗拒、ㄧ種喜歡、討厭、親密卻又頗為遙遠的距離。

她稱自己的治療師"she"。她向我們提起的人總是有名有姓,唯有治療師,是個"she","she wrote to me and said..."。當我問,這次的治療如何時,她眼神閃爍ㄧ秒。那一秒像ㄧ世紀那樣長,使我在那閃爍中失去了她。

她說"I don't know...it is hard to tell...really...it is hard to tell..."。

這個she很特別,幾乎是霸道又貼心、強制又溫柔的神秘戀人。但這種奇異也彷彿並不完全屬於戀人們,悄悄地埋藏有某種元素,屬於人與權威之間那被權威有距離且強制地聆聽與照顧的幸福感。它也偶爾出現在學生提起老師時,可能也屬於神父與信眾......

權威使人幸福啊。這也是為何抵抗這樣困難,脫離權威的日子那樣辛苦,自由這麼難以承受。

2012年6月18日 星期一

作詩

為了幫剛出生的寶寶取名,全家都變成詩人,忙著煮字熬詞。這時才發現,詩寫的好的,通常不是那書讀得多的,而是那有「信」的。

W的老媽為金孫想名字,從來就酷愛中文的她,心想"我要一個很明亮、像"光"一樣的感覺",翻了好多天的字典,想出兩個字,"恆"與"曄",恆曄。恆曄,恆曄,就是有點不對勁。W google後發現幾乎每一個中國城市都有"恆曄股份有限公司",that's why。老爸呢,翻翻聖經,找出另一個名字"慕溪"。慕溪一下子打動我和W,儘管不得不承認這名字太徐志摩、太像筆名.....還是,忍不住喜歡。

W也在群眾壓力下,拿了紙筆,在書櫃翻過來翻過去,寫下十幾個字,最後灰心喪志的說:想不出比慕溪更好的。

我說:很出乎意料也,你們家竟然是最土的你老爸想出最好的名字喔。

W爸,從香港逃難來台的鄉八佬,登陸時帶個皮箱和一把雨傘。為什麼有那把傘呢?因為聽人家說台灣潮濕、常下雨。他脾氣好,特別好,發生甚麼事情都像是無所謂似的。可能童年逃難時經歷太多大風大浪,現在小波小折都真的很還好。W說:小時候老爸會說一些吃樹皮、住孤兒院的故事,那時候聽到很好笑,現在都不敢想,說不定那些都是真的。

慕溪,慕溪。怎麼你愛你慕的不是太陽、高山、大江、大海,卻是那涓涓的、蜿蜒於林間、田邊、通向小地方們的小小溪呢?

2012年6月3日 星期日

權威違抗症

在普納的日子跟班家羅很像,除了每日早、午、晚陪A與M守著小N吃飯──一下拜託的口吻"one bite, shonu(寶貝)!",一下子狗兒警告式低吼聲"Nayantara, one bite! nayantara!"──之外,就是上瑜珈課。

一位A親如媽媽的貓細(貓細,印度方言Marathi中的「阿姨」),叫比帕。她是位瑜珈老師。

比帕不是A的親戚,而是房東太太。故事說來話長,A的爸爸是淺都叔叔(叔叔在Marathi叫卡卡)大學同學,一家四口三十多年前向他們租房子。淺都卡卡是地方望族地主。A的爸媽租下他們僕人司機的小屋。這棟兩層樓的小房子依在淺都四層樓大宅後頭,一大棟一小棟,遠看像是大人與小孩。淺都生來害羞不善交際,像個小自閉兒,和A個性內向的爸爸特別投緣。作鄰居三十多年,兩家情同手足,五百盧比(三百元台幣)一個月的房租一點沒漲過,也沒人好意思開口說甚麼。

A的爸媽退休後搬到郊外開有機農場,房子還給比帕一家。比帕與淺都卻捨不得他們搬離,小屋子重新整修出租後特別留下四分之一,要他們進城時兩家一定繼續作鄰居。

我和W在普納的日子就住在那八十年石造小屋意義深重的四分之一裡。一個房間、一間廁所。床口對著比帕的後門。

住這麼近,比帕貓細的瑜珈課說甚麼是不可以翹的。

禮拜五到,禮拜六早上就被A逼去上課了。瑜珈教室在四樓,石造,很涼,上課時頗有石洞修行的專注感。

上完課,回到我們佔據的小小四分之一,我忍不住發洩起滿肚子不舒服。

那位瑜珈老師是比帕的大弟子,教學認真,也沒特別惹我,但我就是不開心。她講話口氣嚴肅,說明詳細,從呼吸、冥想到動作都有指示。用手扳我的腳糾正時,我從她的手感覺到一絲指責,像在說:「這樣不對。」

問題就在這裡:她有在「教」。她「教」得明顯認真,我心裡不舒坦。

瑜珈我上了快三年,第一次覺得不想學。

W說:「這大概是趙剛說的,台灣人反威權反到後來反一切權威。」我說:「心理學好像有個專有名詞喔,那個那個甚麼的......」

「權威違抗症」W後來想起來。

權威過敏症。它反映在過度的情緒反應上,大到一定程度,會想哭。

學習傳統領域中的技藝,師傅角色總是特別嚴厲。日本學琴者,不缺師傅用琴把徒弟頭敲破的「佳話」。瑜珈一樣,比帕貓細說以前她爸爸上課,動作不對他是用打的,比帕上課時也像罵小孩一樣的說:「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怎麼你還作錯。」或者一面拉住你的腳一面說:「下次不准你在這樣還要我拉。」聽到這裡忍不住想,如果是這樣,我不要。無論你這門功夫能怎麼拯救我的肉體、生命、靈魂,我寧可不要。這樣看來,阿肥也是威權違抗症重症患者,老是聽他說曾和甚麼高僧奇人碰面,結果「無緣」,口氣卻帶有傲慢,意思是「我生、我死、我苦、都是我的事。怎麼樣?」痛到死也不肯看醫師的W可能病得更重。

我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權威違抗症病得不輕。但一面也懷念起搬家羅的阿潤老師。

阿潤的課上來輕鬆,一班五六十人,人多好躲,躲在人群中,他做甚麼你做甚麼。我和W常常是躲在一角打混,每個動作強度、長度都打個幾折。他從來不解說,不指導你的心靈,不引導你的呼吸,只簡單的糾正你的動作。糾正時指令簡短,turn your shoulder!toes active!或是relax your face!即使你有一萬個錯誤,他大概只說一點。作到就作到,作不到他也就算了。

W說:「他好像把瑜珈純粹肢體化,像是一個木偶操控者,只是輕輕的拉一拉每個人身上的線。如此而已。」

大概是因為阿潤,我的瑜珈課才撐到今天,威權過敏症沒發作。

學的不知不覺、學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動作的名字、不懂其中的道理、甚至不知道學的究竟是哪一門哪一派,到第二年才知道老師的名字,到今天也不知道瑜珈班叫甚麼。沒和老師說過謝謝,更別提像一般瑜珈課上完,彎腰去摸老師的腳了。

阿潤鐵定是體會了甚麼放棄了「教」。記得他生日的時候曾經說過,他以前很嚴,後來改變了。說:「你說了一大堆,他聽不懂又有甚麼用,你越說他越緊張作的更差。」於是他發明一些輔具讓作不到的人也可以作,碰不到腳就用條繩子一邊套住腳一邊拉著;你倒立不了就用椅子,斜躺在椅子上。江湖人稱「chair man」,主席與椅子人。

當老師放棄了教,像我這種人卻接受了學。

我跟M說,有時候想想阿潤大概一輩子把自己交給瑜珈了,每天早上到晚都有課,全年無修,他好像沒有要你學會後可以在家裡自己作或開班授課,而是守住一個地方歡迎你來。像是承諾著:我會永遠在這裡,一直到死。你能來就來,來就作,作多少算多少,不能來也不跟我說抱歉。

說到阿潤有天可能會死,忍不住一點哽咽。

最近老想著有phd學生當徒弟的M問,他有徒弟嗎?

我想了想說,好像也沒有,他如果被請出國不在,他老婆代課,而如果真的有同學代課,也都差的可以,稱不上會瑜珈。恐怕,他也放棄了傳人這樣的事情了吧。

M說:這樣啊,那就有點sad了。














無言

A與M普納的家總使我想起萬隆公社,三四十年舊公寓,沒電梯,室內空曠、通風、採光好,朋友進進出出。不過有一點萬隆公社學不來,就是他們家的門。

爬樓梯上三樓(印度叫二樓),小小樓梯間兩戶人家卻硬有四扇大門,一戶各擁兩扇呈直角排列。一扇門打開,客廳;另一扇門,打開,非常寬敞的廚房加餐廳。按門鈴時,在廚房吃飯的那個與客廳看電視的都跳起來,一個直角上的兩側邊同時發出轟隆聲蹦出兩顆人頭怪嚇人。

這是甚麼奇妙的設計?

A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廚房這扇是給僕人進出的。」我們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大聲。很有體會的說:「意思是當全家都還在睡時,擁有廚房鑰匙的僕人還是能順利的進門工作,洗碗、刷地、作早餐。大家起床時,早餐已經在那邊了!」我們讚嘆,這設計也太貼心了。A則尷尬的點點頭。補充說:「新的房子不能這樣了,因為法律規定一戶人家只能有一扇門。」

想不到這個社會的奴婢制是這麼赤裸裸的刻在建築上,不只,「門」上。而已經「現代」了的國家也這樣細心地逐步清洗這些讓人臉紅的前現代證據。「一戶人家只能有一扇門」,誰都知道不是為了消防安全、或防治盜匪。

我們家也請了一位女傭,一周打掃兩天,掃地、拖地、洗廁所,一個月兩百五盧比(台幣不到兩百)。我和詠光叫她阿姨,而阿姨叫我們Ma(麻)或Madam,夫人。叫阿姨是為了遮掩心裡那份尷尬與心虛吧,像我們這種來自「平等」的國家的人,家裡有個僕人總是不太光彩,錢沒有要多付,至少叫的親切點。

Fifi沒多久前到這裡來上了一周的課。多年來,她一直研究在台灣,舊時代的婢妾怎麼樣黏他他的殘留在社會中,成為現代女性的隱性羞恥。它展現在現代女性虧待性工作者、家內的外勞。

我們的社會沒那麼平等、也沒比人家現代,更可怕的是我們這樣以為。

在倍感可恥下我們大力遮掩,使得那些現代婢妾的處境比過去更為低下、艱難與倍受恥辱。

W說:「印度人面對這些前現代的陋習還是比台灣人自在一點。」我轉述給Fifi聽,她聽了,只是沉默。

我們還能說甚麼呢?好壞對錯的判斷走入死胡同,我們不能說哪樣更好一些。沉默或許是尋找答案的第一步吧。












2012年6月2日 星期六

Pune Without India

趁A、M、N返鄉一個月,我們拜訪了他們在普納(Pune)的家。

普納,印度最早西化的地方之一。

A說:「印度只有兩個真正的metroplitan,一個是加爾各答、一個是普納。」而她也說:「普納,小地方一個,稱不上是city,只能說是個小town。」

總結起來非常滑稽:a metropolitan town,翻成中文叫作:一座大城市小鎮──小鎮的尺寸與大城市的作風。這就是普納。

當M嘲笑著印度各地人:克拉拉人耍憂鬱、喀納達人無聊的要命、孟加拉人自我中心......A趁機問:「那你們覺得哪種人最好相處?」一時害羞回答不出心裡的話:「普納人吧,像台北人。」至少,我們在台北的朋友們很像M一天到晚抱怨的那種:普納人!都是一些左翼激進份子。而且,「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

步出搭乘了十九個小時的火車車廂,第一分鐘就聞到一股台北味,詠光說:「真的比較摩登,戴眼鏡的人變多了。」走出車站,道路上大量穿梭的摩托車,也散發濃濃故鄉味。更別提高密度的高等教育機構導致的四處橫行的大學生,以及林立的咖啡店、流行服飾店、小吃、影印店了。巷弄中的感覺,簡單來說:很像景美。

但是,最台北是M與A的酒客們。那堆所謂左翼激進份子。

「滾爹」,綽號肥仔,老爸、老媽是印度著名的物理學家,不學無術只顧拍電影。據說一部商業片《孟買、普納、孟買》票房不錯(雖然孟買客坎蒂說:「聽都沒聽過。」)滾爹有家不歸,硬是住進A與M這對夫妻的家。就像是萬隆公社的我們和室友何小吹同學,一個屋簷下彼此一刻也不停地抱怨對方。

住在家鄉不務正業的日子我們熟,看到滾爹一有長輩出現就率先落跑的模樣,忍不住會心一笑。

「桿爹」三十幾歲頂個碩士學位,靠每周講幾堂課過日子,也搞劇場。前幾年想跟女朋友分手,不成,被對方四處追捕、威脅要自殺,他四處躲、四處住,不過普納小,怎麼躲都被找到。

他說:「最近開始練習和爸媽住了。」這句話聽來也很熟悉。

那天A說,台北怎麼樣。我們想了想說:「你想想,沒有印度的普納是甚麼樣子,大概就是這樣。」

沒有印度的普納。

那有了印度的台北,又會是甚麼呢?

你有台北當家,既愛又討厭,在你心中它是世界中心,在中心逃避爸媽而成為自己。要逃,不是只有花蓮的海、高雄的陽光或台南的小吃這些小地方。你有三小時外的孟買、三十小時外的加爾各答,與二十小時外的德里,以及無限的鄉村。這時候活的「很台北」是甚麼呢?


追蹤者

著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