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7日 星期一

魯迅

以前不覺得魯迅偉大,只覺得他蠻好玩的。今天讀了酒井直樹的文章,心底真忍不住感嘆魯迅的偉大了。

酒井的文章訴說了一個令人感傷的故事。近代日本,戮力追求現代,裡頭也有許多知識份子意識到西方與現代的問題,他們也努力的找路子批判西方、批判現代,但他們都失敗了。反西方的結果是比西方更西方,反現代的結果是比現代更現代,反對西方的壓迫,卻發展出比那種壓迫更殘暴的壓迫。而這之中,只有一個人,到現在我也只看到一個人,他發出批判現代的亮光,那就是竹內好。

那點亮光,那片浮木,不是別的,就是魯迅提出的「掙扎」,而掙扎的核心是「恐懼」與「絕望」。竹內好用魯迅的鐵屋的隱喻來說明恐懼與絕望:人們在密閉的鐵屋中睡覺,逐漸死亡,是要喚人醒,還是不醒呢?如果你醒來,會看見自己身在鐵屋裡,你找不到路,那裡沒有路,這是絕望;而如果你發覺是有路可走,你得懷疑自己仍在作夢,這是恐懼。

唯有懷著「無路可走的絕望之心」與「懷疑給出的路只是夢境的恐懼之心」,人才有一絲絲的可能對時代提出批判,在歷史的漩渦裡,作出一絲絲的掙扎。

(記20100927讀Naoki Sakai "Modernity and Its Critique: The problem of Universalism and Particularism")

史詩

Most Inidan epics begin with a prehistory and end, not with a climactic victory or defeat, but with an ambivalent awareness of the end of an era, The conclusion conveys a sense fo exhaustion, of futiltiy of it all. The Mahabharata, for instance, does not end with the decisive battle of Kurukshetra; it ends with the painful awareness that an age is about to pass.
(p99, Ashis Nandy, The Romance of the State.)
那天詠光看到這段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問她嘆什麼氣,她就告訴我這些。一場偉大的戰役通常不是結束在誰輸誰贏,而是驚覺,一個時代結束了,這也是史詩為什麼是史詩的原因了。她說馬丁史柯西斯的《紐約黑幫》就是這樣的故事,黑幫鬥完了,黑幫的時代也結束了,誰贏了?誰輸了呢?聽了覺得好感傷,我說:「這種故事左派一定都不喜歡,因為左派喜歡搞個革命,迎向新時代。」然而,如今,革命的夢也隨風而逝,偉大的故事也成為一則史詩。

史詩讓你深深深深的嘆氣,嘆人在鬥爭中不向命運低頭的偉大,以及,再怎樣偉大,最後一刻仍被「歷史」拋出舞台的無奈與渺小。



詠光說:「咦?我怎麼有嘆氣,怎麼都不記得了,我是不是朗誦啊?」

2010年9月24日 星期五

the nature of the notion of harmony -- "協和"的本質

柏拉圖斐多篇裡頭有一段對於harmony的精采討論。斐多篇是蘇格拉底死前與好友西米與齊貝的對話,他們在討論"死"的問題。蘇格拉底說,哲學家一生就是練習死,因為死的時候靈魂才真正的擺脫肉體的干擾,可以真正的接近真實。但是他的朋友很懷疑肉體死亡之後靈魂會跟著潰散,那麼,他們最尊敬的好友也就真正的死亡了。

西米說,靈魂和肉體的關係很可能是琴與和諧的關係:

「和諧是看不見的,沒有形體的,調好的琴上彈出來的音樂很美,也很神聖。可是琴與琴弦呢,好比身體,都有形體,也是複合...假如有人把琴砸破了,把琴弦剪斷了,假如他照你的論證,堅持說和諧不會消失,還存在呢,行嗎?」

2010年9月21日 星期二

馬來西亞-加爾各答行 2010/7/20-8/12 (13)

-動物園

檳城的朋友種佳和他的朋友庭君週末的時候開車一起到他們太平的朋友CK家住一晚。那天晚上,CK安排我們參觀太平最特別的「夜間動物園」。

走進動物園,我們先跟一堆當地旅客(遊客之多實在出乎意料)搭上長長的遊園列車。彷彿身在侏儸紀公園,我們在黑暗中前進,左彎右拐,穿過一區區一籠籠的動物。用車預習一圈後,下車步行,看詳細。和日間截然不同,動物們在夜裡活潑多了。貓頭鷹沒在睡覺,幾十隻閃著又大又圓的眼睛,你可以清楚的看見牠們頭轉動一百八十度,瞪著你,我們都忍不住尖叫;獅子,也醒著,還吼叫,回蕩在夜空中,特別恐怖;豹,非常活潑;樹懶,緩慢的爬著;海躂、犀牛、羚羊、猴子...都很有動感,你還看到長頸鹿跪著睡覺。

阿波羅神殿上的格言

阿波羅神殿上有三句格言,對著前來問卜者提出要求:一、not too much(莫超過),二、pledges(立誓),三、know yourself (認識自己)。針對三,有兩種解釋:

--When you question the oracle, examine yourself closely and the questions you are going to ask, those you wish to ask, and since you must restrict yourself to the fewest questions and not ask too many, carefully consider yourself and what you need to know.

--always remember that you are only a mortal after all, not a god, and that you should neither persume too much on your strength nor opposes the powers of the diety.

看到這個很感動,想像一個人到了神殿,想問神,見著石頭上刻著千古箴言,神說,你只能問最少的問題,你只能立作的到的誓,認識你自己。於是你開始"想",如果只能問最少最少最少的問題,我能/我想/我要/我得/非問什麼不可?

這"想"是人發覺自己的起點,通向不朽的知識,但,同時,必需時時懷著"我終究會死/得死"的警覺。

(讀 Foucault,  Hermerutics of the Subject 20100920)

就是喜歡陳丹青

糾糾民國---陳丹青訪談錄

糾糾民國
陳丹青答《新周刊》的訪談。


在一次交談中,您提示說︰民國範兒並不像現在的影視劇那樣,但可以到民國電影中去找,請進一步說說。

2010年9月18日 星期六

馬來西亞-加爾各答行 2010/7/20-8/12 (12)

 -廣場
身受酒癮毒癮之苦的熊比特也來自Jadavpur大學,大學主修物理,研究所學電影。今天他來家裡燒電影,感嘆說:「我電影的『全部』收藏借給了一個人,肯定是拿不回來了」。我們很訝異,為什麼會「肯定」,頂多「很難」吧!他說:

「你們知道Jadavpur有間書店,書店前面有個廣場?那個廣場很有名,學生聚集在那裡唱歌、聊天、抽大麻。常常,你聊到這部電影那本書,會有人跟你借,很嗨的時候你什麼都會借給別人。常常,你不一定認識他,或者知道人但不知道聯絡方式,很多人甚至也不是那裡的學生,外面來聽課的,或外面來的藝術家,藝術家跟你開口要東西,你也絕對不可能拒絕。That's why我的電影收藏肯定拿不回來。我掉了好多電影和書啊!」

2010年9月17日 星期五

馬來西亞-加爾各答行 2010/7/20-8/12 (11)

-淨


到蘭卡威是為了在海裡游泳。一路上我滿心期待,念著行李箱裡的游泳用具,想著被水包覆漂浮著的感覺。想的太過用力了,竟在檳城跌一大跤,膝蓋重重敲上柏油,噗簌簌地流血,每一彎腿,就逼出更多。到蘭卡威時,膝蓋傷口乾了開始結枷,決心要跳進海裡。

2010年9月16日 星期四

思念

來自台灣的孩子總很難想像「今日一別,此生不再相見」的情景。從小到大,你總是一再驚呼"世界這麼小!!",厭倦於老在路上或什麼場合巧遇這個那個舊識。

到印度後得開始學著當「大陸人」,適應「下輩子見」這個層次的來來去去。Anu說:"people come, people go...",厭倦了,想乾脆找個人嫁了。

上學期的同學們,一個個離開。印尼來的阿里,上課老是坐我旁邊,很會照顧人像個大哥,回印尼了;我們的好友阿比弟去了加拿大;很搞笑的皮卡丘也回孟加拉了;Pinak轉去喀拉拉...

我在想,至少跟他們要些食譜,他們的家鄉菜,那些我們在party上吃了讚不絕口的拿手好菜。學幾道起來,買菜的時候、煮的時候、吃的時候與脣齒留香的時候,可以思念他們。

或許,從小島到大陸,從固著不動到四處漂泊,得學會的,就是「思念」,試著習得一些細而綿長但不自我陷溺的思念之道。

想起前幾星期阿比妹陪阿比弟來班加羅收拾東西,借宿我們家兩晚。一天晚上我給阿比妹看facebook上台灣親人好友的照片,給她聽台灣流行歌曲,想起了王菲,隨手找了「水調歌頭」給她。也是偶然也是一種有心,我寄給她也寄給了阿比弟。分享一種思念之道,給萍水相逢但似乎極為熟悉,卻即將相隔千里萬里的我們。


http://www.youtube.com/watch?v=wIdDASnirbY

水調歌頭 蘇軾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Thinking of You"

When will the moon be clear and bright?
With a cup of wine in my hand, I ask the blue sky.
I don't know what season it would be in the heavens on this night.
I'd like to ride the wind to fly home.
Yet I fear the crystal and jade mansions are much too high and cold for me.
Dancing with my moon-lit shadow
It does not seem like the human world
The moon rounds the red mansion Stoops to silk-pad doors
Shines upon the sleepless Bearing no grudge
Why does the moon tend to be full when people are apart?
People may have sorrow or joy, be near or far apart
The moon may be dim or bright, wax or wane
This has been going on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ime
May we all be blessed with longevity Though far apart, we are still able to share the beauty of the moon together.

- Poem written during the night of the Mid-Autumn Festival of 1076 by Su Tung Po (Translated by Shun-Yi Lee in 1998)

2010年9月12日 星期日

翻譯歌詞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對相戀的情侶都是這般,自從阿比弟上飛機那一刻起,阿比妹等待的心就跟著起飛了。

2010年9月11日 星期六

孟加拉蝦子食譜三則

1. 來自阿比妹的媽媽,口述版:

take 25 gram musterd
make a paste
wash the prawns
wash the prawns
then marinate the prawns with musterd paste,
lots of musterd oil, lots of, green chillies, as many as you want, how much hot you want the food to be, salt, accoreding to your taste and turmeric
then put the whole mixture in the pressure cooker
close the lid
after the pressure cooker gives 1 whictle put out the falme
but dont open it till the vapour inside goes out
and then have it with plain hot rice

(這真的是很模糊的食譜啊...)

2. 阿比弟的機場隨手打下版: chingiri malai curry

1. de-shelling the prawns r optional (but dont behead them)
2. marinate with mustard oil +salt for 30mins
3. toss-fry (in haf oil-haf ghee) sliced onions, ginger garlic paste + crushed garam masala (cinamom, cardamom, clove) till they become golden brown
( 300gms prawn, 4 onions, rest accordingly)
 4. add haf-cup battered curd (optional) + grated coconut soaked in lukewarm water (can be replaced with coconut milk extracted)
 add prawns. cuk til it becomesthick gravy

ohhh...add chilli powder with the masala
sprinkle (sunrise shahi) garam masala 30 secs before u blowoff the oven

(這種沒有精確量的食譜只能靠直覺與運氣了...)



3. 認真打的...
prawn with coconut and mustard


ingredients: prawns: 500gms, mustard powder: 4-5 tbsps, coconut: 1 grated, cumin powder: 1tsp, red chili powder: 1tsp, mustard oil: 4 tspsalt and sugar
1. dress the prawns, behead and devein them
2. put some water in mustard powder, stir till it becomes paste. leave it for 10-15mins
3. meanwhile mix the prawn with grated coconut, jeera (cumin) powder, red chilli powder, oil, salt and a little sugar
4. put the mustard sauce in it. leave for 10 mins
5. heat 4-5tsp mustard oil in a pan
6. put the mix in heated oil, cook till it turns brown (approx 15-20mins).

2010年9月8日 星期三

馬來西亞-加爾各答行 2010/7/20-8/12 (10)

一般外國遊客應該很難相信,表面看來混亂至極的加爾各答,骨子底其實相當井然有序。外表的混亂徹底的表現於 -- 錯綜複雜毫無邏輯的舊街道,擁擠的人潮,不止休的刺耳喇叭,滿地的遊民、攤販與垃圾,然而,表象底下,你會驚訝於它的秩序。

時常,你在路上會遇見排隊的人,那裡沒頭沒腦的並非任何特定公車站,它就是只一些約定俗成的「點」,人們排隊等Auto、計程車或人力車。城市的街道大大小小彎彎曲曲像血管,捷運行駛於主動脈、公車與計程車行駛中動脈、小動脈由auto負責,微血管則交給人力車。他們不是滿街亂竄,隨招隨停,也不是出錢就可以任意使喚。它們有一套細緻的分工,走固定路線。

事實上,auto是替代公車的迷你巴士,行駛於捷運與公車缺少的中型街道,人們在某些「點」排隊,一車載五人,認識不認識,輪到你上車就是了,它會載你去另一個「點」,一人5盧比。一台或數台auto負責一條線,毫不含糊,不會有人哄抬價錢也完全無須討價還價。這在印度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在其他城市,像我們的Banglaore,auto就像計程車,隨招隨停,價格並不便宜,也並不鼓勵共乘,是中產階級的交通工具。

於是,從A地到任意的B地,你可以透過各種轉乘到達--先走路去搭捷運,下捷運換公車,下公車換auto,下auto換人力車,然後再搭船橫渡恆河,再換auto、再步行..無所不及。而重點是,你無須爭先恐後,因為骨子井然有序的城市裡,人們自然而然Q,哪裡有交通工具,無論私人還公家,哪裡就有Q,等船、等捷運、等auto、等人力車、等...。

2010年9月7日 星期二

馬來西亞-加爾各答行 2010/7/20-8/12 (9)

加爾各答街上最不合時宜的交通工具叫Tram(有軌電車) -- 車廂下有車軌,車廂上有電線,走在比肩繼踵的馬路上,任何東西,無論是人、是牛、腳踏車、汽車、auto,只要霸住軌道,它都得像老公公般慢下來。它不像公車或auto左竄右鑽、一路吆喝、按喇叭或作勢逼近,卻只能不知變通地讓自己慢下或停住。人們時常趁機上上下下,使你分不清究竟「站」在哪裡。因此,速度可能比步行更慢,你感覺它不是在跑,而是在"晃"。前進時,車裡有鈴噹噹地響,車頂電線、車底輪與軌道笨拙地摩擦著,像是有千萬包袱在身上一般。登上它,你感覺只是走累了找個行動涼亭,乘涼小憩罷了。然而,一定千萬小心別睡著,因為老公公左搖右晃搭配鈴鐺響、不算刺耳的摩擦聲與街道吵雜聲,實在媲美客廳裡的嬰兒搖籃,越吵越搖,越好睡。

2010年9月6日 星期一

宗教性

我喜歡這個人彈巴哈的表情,很肅穆專注,感情埋在冷靜之中。記得有人說巴哈的音樂是要寫出上帝的聲音,上帝存在音樂裡。

http://www.youtube.com/watch?v=Ys886LvmK30&feature=related

奇士勞斯基的電影也是宗教性的。<愛情影片>裡十九歲的男孩偷窺中年女子的故事從污穢到聖潔。電影走到最後一慕,偷窺之眼成了上帝之眼 -- 你哭、你笑、你幸福、你悲傷,特別是在你最無助時,有一雙眼遠遠的望(顧)著妳,帶著愛。

http://www.youtube.com/watch?v=kSQVUaqc_uw

2010年9月5日 星期日

我的無標點時期

以前在無名申請過一個版,寫了幾年停了幾年,今天要找,竟找不著。倒是,意外地找到同時期在pc home申請過的新聞台,無名裡的某些文章曾同步貼在這裡。

我完完全全忘記這個新聞台了,連上時還誤認為是天地巧合的同帳號者,文字多看兩眼也並不覺得是自己,直到看到什麼「捷運工程」覺得怪怪的,滑鼠再向下,竟滑出自己大大的臉,大大吃了一驚!

好陌生的人啊!文章沒有標點也...

看久了也不太陌生,倒是相當新鮮。

http://mypaper.pchome.com.tw/cruxwen

(結果詠光一直狂笑說:怎麼有人看到「捷運工程xxxx」才認出自己....)

2010年9月3日 星期五

舊筆記

今天打開舊檔案,看到以前寫的筆記。紀錄樂生院民和外籍配偶碰面的活動。想起秀琴阿姨很想念她,也想起自殺的劉錫健與他的大陸老婆,又補記了一些。
______________


記2007/10/28 樂生與新移民相遇
「輕視」的多層面貌--新移民姊妹與樂生相遇紀實

今天的樂生院很不一樣!國際家庭互助協會工作人員丹鳳與四位新移民姊妹(秋柳、氏仁、珮綺、茉莉)到樂生。

活動一開始在貞德舍播放紀錄片。從南到北,來自各國移民姊妹的影像投影在老舊白牆,訴說自己的心聲:「有人會問,妳是用錢買來的喔,我聽了很難過 …我們也是努力工作,養家,養小孩 …那些人,那個眼神,真的 …」既悲傷又強韌的聲音填滿貞德舍破舊的房子。阿公、阿嬤窩也在代步車上仔細聆聽。

影片播畢,大家圈成一圓坐,等待有人發出意見,開啟討論。

秀琴阿姨率先打破沉默。她溫柔的望向新移民姊妹,輕聲而關心的詢問:「被人『輕視』,妳心理是什麼感覺? (台語 )」。從泰國來的姊妹佩綺聽罷,起身,分享她被工廠拒絕的經驗,談到這段往事,她不禁因哽咽而斷斷續續。秀琴阿姨點點頭,定定的望著她,安慰說:「慢慢講,沒關係,不要難過。別人說的當作沒聽到,要忍耐,住久就是我們的。」阿添伯接著說:「你們的處境就跟我們一樣,但是,是他們先對我們沒禮貌,其中有輕視,像我們這種病患,他們也會用種種動作對待我們,既然來台灣,日子總是要過,我就問一句話:老公對妳們好不好?日子總是要過,只要忍耐,黑暗的天總有一天會亮,就像我們,現在有這麼多人關心…」

很動人的時刻,空氣彷彿凝結在相互專注的瞬間。

抽象層次的討論介入了關懷的話語。丹鳳提醒大家「忍耐」可能是另一種「壓」,讓他們無法出聲,「走出來」才是更重要的。黃麗玲分析中產階級的浪漫婚姻想像對新移民婚移產生歧視作用,忽略婚姻來自於維持的意願而非自由戀愛。

討論在阿添伯發表高論一度陷入緊張。

他說:「我朋友裡面也有很多外籍新娘,大多是一些『白痴』跟交不到女朋友的,他們就去買一個大陸妹或越南新娘作老婆。」丹鳳跳出來為老公們辯解,說老公中不乏經商有成者。(但在那些男性身上的社會丟給底層人的多重污名 --身心障礙、貧窮、失業、長相乃至個性上的偏見,豈是三言兩語能破除?)佩綺跳出來說自己也是戀愛,不是被買。(然而,對底層的婚姻多重歧視,又怎麼可能透過三兩個特例就改變呢?)

阿添叔的輕視赤裸而粗陋,比中產階級經過包裝的語言政治不正確的多,但他們心理、行為真的比較歧視嗎?我想起時常拜訪阿添叔的「阿輝」,他一隻眼睛壞了無法對焦,走路歪斜像受過重傷,工作不固定,時在花蓮修路、時在新莊賣水果,他告訴我小時候被家暴打成重傷,跑到樂生被阿添伯收留,他心理永遠感激。那些從阿添伯口中說的「白痴」,可是他「朋友裡面」的一員啊。反觀自己,我們這些中產階級,早就透過種種方式,把白痴、身心障礙者、窮人…趕出生活圈,眼不見為淨,落得一身輕鬆,這種情況,談仁義論尊重是容易多了。

在心中仍充滿矛盾、拼命辯論時,歡樂的時間到了!

姊妹們端出準備好的材料,教大家作家鄉料理。貞德舍門外排了三張大長桌,一桌作越南春捲、一桌泰式涼拌青木瓜,最後一桌放上樂生阿姨招待大家的炒米粉與黑輪冬瓜湯。每張桌子都圍滿人,拉著姊妹東問西問:材料怎麼買?多少錢? …

愛煮菜的富子阿姨穿梭在人群中,拿出小筆記本,拼命催我把食譜抄起來,秀琴阿姨看到,取張白紙要我再抄一份。茆伯伯站在小橋另一側,手握越南春捲,一面吃一面把生菜挑出、丟棄,一整個春捲扔掉大部分,只吞下三層肉和蝦子,我笑他「討債」,他無奈的說,沒法度他不吃生菜。阿添伯吆喝著邀鄰居們出來同樂:「來喔!這裡是國際的!(台語)」夕陽餘暉伴著微風徐徐,在談笑中,吃飽喝足,各自回家了。

真是場豐富的聚會,但是可惜,樂生院內的外籍新娘們缺席了。

她們躲藏在院內,一面要躲避與討好院方管理人員(院方規定她們不許住在院內),一面也承受院內的歧視 --社會歧視透過媒體穿過圍牆,也出現在院內阿公阿嬤言語之中。她們是院內的邊緣人,既要照顧肢體友殘缺的院民們,還要像狗一樣承受生活中來自四處的怒罵、驅趕。

「我不要住在某某隔壁,他有大陸妹,那個女人會發出聲音,很吵,聽了會睡不著!」記得一年多前有位阿姨向我抱怨,在我們辦活動時也曾經眼睜睜的看著阿姨趕走路過的大陸新娘,我呼喚她,阿姨卻拼命驅趕:「她不是!她不是!她是『那個』啦 …」(「那個」,指的是什麼呢?)當時的我聽了真是難過,弱勢欺壓弱勢,受歧視者歧視著更弱的人,是多麼糟糕的狀況,但我不該指責她,她們有什麼條件跳出這樣的循環呢?感謝今天新移民姊妹的造訪,希望這個初次相遇所建立的關係能慢慢改變這個令人悲傷的困境。

20100902補記:

劉錫健(?)有一位大陸老婆,他們本來住惠生舍二樓,樓梯上去左邊。劉錫健帶著大陸妹不能住大樓,搬遷時阿姨很擔心被趕走,2005(?)年他們搬到組合屋。記得到組合屋拜訪他們時,曾問過她怎麼嫁過來,怎麼認識的?算是自由戀愛吧,同鄉,小時碰過面,劉錫健回大陸探親時相遇,結婚了,當時她在一間百貨公司上班,結過婚有小孩,後來辭了工作和他來台灣。劉錫健中風,身體一直不好,2008年法案通過前夕,拿菜刀自刎了。她說知道劉錫健一直想自殺,所以一直藏刀子,藏在米缸的底部,哪知那天才摩完刀,一個不留神,劉錫健就拿刀自殺了。她一直哭,一直哭,說那刀才剛磨,利的狠。



當時擔心院方趕她走,我們似乎還進行些遊說,以免她一下子無家可歸。記得那是過年前夕,很冷,送詠光去坐高鐵回家過年時,手機突然響起,對方發瘋似的大哭,一面尖叫,真的是尖叫!「張小姐啊,你不要害死我啊!你這樣我要去死了啊!不能登啊,千萬不能寫啊!登了我要去自殺啊!」我嚇呆了,問她是誰,是劉錫健的老婆。她拼命哭拼命尖叫,我嚇的腿都軟了,過好久才冷靜下來多問幾句,原來是記者接到自殺消息要去訪問,她以為是我叫的。我在高鐵站對著電話大吼,說沒叫記者,要她千萬放心,保證我會幫忙,又趕緊打給聯合報盧禮賓,拜託他千萬千萬不要寫。

我想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那通電話。

過了好久,聽說她住進劉錫健朋友在樂生後山搭的小草寮,那個據說是外省院民搭來養小老婆的寮子。這次回台灣又聽說,她在照顧阿賓阿伯,還住組合屋。

補記的補記:

在寫這個補記時,我發覺自己完全想不起來劉錫健名字是哪個「健」,在注音輸入法裡頭上上下下找了好多好多回,像在腦海還是人海中尋找這個人的真實面孔一般,卻怎麼樣也找不著,無法肯定是哪一個。

好多細節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救會選舉那天,投票所設在惠生舍前廣場,身體很虛弱的劉錫健也下來參加,阿姨陪著靜靜地坐在門口,沒人注意。黑手那卡西的樂器堆放在那兒,一直沉默不語的劉錫健突然默默地撿起身旁的鼓棒,打鼓起來,我們聞聲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啊!敲鼓時臉頰紅紅,害羞的笑,像個娃娃。實在想不起那位阿姨姓什麼,只記得她瘦瘦小小,眼睛大大但好像有點問題,一個眼珠怪怪的好像無法對焦。剪個娃娃頭,聲音是粗的有很濃的廣東腔。我恐怕曾經知道她的全名。



如果聽說沒錯,她若還在院裡,過年該再去拜訪她。請問一下她的全名。



_________________



翻到了以前去跟阿姨聊天詠光作的筆記:



劉錫健





阿姨說,伯伯身體不舒服,她心裡也不舒服,天天心煩。

阿姨說,結婚十五年,來台灣九年了。在大陸的時候就又申請來台居留,所以來到台灣兩年後就拿到身份證了。問她既然還要回去,為什麼要拿身份證?因為台灣政府規定,要拿台灣身份證必須要放棄大陸的身份證,等她回去又必須重新申請。沒有身份證,半年要去重新登記,三個月要去派出所報到一次,阿姨問我們,要是我們會想要嗎。

阿姨在廣東本來是在政府開設的百貨公司上班,已經退休,可以領退休俸了。現在退休俸是她的孩子在領,只要有健康證明就可以。

她們結婚後,兩個人在廣東住了六年,後來因為劉伯伯生病,所以來到台灣。因為在大陸看病太貴了。來台灣後,就住在一百號,靠伯伯一萬多塊的榮民津貼生活。岑和平原來就是他們在一百號的老鄰居,聽說岑伯伯有個高雄的女朋友,也是大陸來的,聽說在高雄是有老公的,一個月會來看他一次。聽說岑伯伯現在還是住在自己搭的小草寮裡面。

來台灣後,伯伯大部分的時間身體都不好。當時捷運拆遷,從一百號搬出來,所有非患者的家屬都被趕出院,為了照顧伯伯,一開始有兩個月住在福利舍後面的類似小廚房的地方,空間非常狹窄,而且每個月還要交一千塊的電費。後來搬到惠生二舍,一個大房間住了三個男人,一方面她不是患者不能住在院內,一方面和三個男人住不好意思,她就一個人住在小倉庫裡,睡覺時還會掉下蜈蚣來,但醒來也沒辦法,也只好再繼續睡。就這樣在惠生二舍,過了三年辛苦的生活。阿姨說,我們的抗爭有幫忙,後來指導員也不太找麻煩了,她們就平靜無事的住在組合屋。

認識的鄰居不多,也沒有出去外頭賺錢、工作,因為都在照顧伯伯,沒什麼出門。只有天氣好的時候,讓伯伯騎在代步車上,在後頭跟著在組合屋門口的小廣場上轉兩圈。四年沒有回去大陸了。

生活無聊嗎?阿姨說不會無聊,因為整天忙著照顧伯伯。出去買菜、替他煮飯、幫他洗澡好忙的,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

阿姨說,就是陪他走到最後,也就算是對得起他了。之後會回大陸跟孩子一起住。

(跟孩子之間,孩子都已經大了,有一個當醫生、一個當公安?,沒有留什麼東西給他們,但也不用他們的照顧。孩子每個禮拜都會打電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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