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1日 星期四

I cannot but love you


「愛」在都會男女之間怎麼談,不過就是一筆筆成功或失敗的交換。大都會自由市場中的交易失敗再怎麼肝腸寸斷也都不過爾爾,哭哭鬧鬧一陣,想通了,從關係中撤退,日子照樣能前進。可以說,現代愛情羅曼史成功地將人們對「愛」的注意力,集中在這種自由人之間進可功退可守的愛情市場,算是稍稍掩蓋了從古到今真正無解的難題:家人之間「愛」的交換障礙才是愛之難真正的舞台,在個個角落帶來的一場場不可彌補的災難。

一家之內愛的不平衡交換,非哭笑所能形容,家人舉手投足間的愛的表達如果僅能是單向而因為某些原因無論如何無法順利交換而抵銷,將累積成一筆又一筆的債,債上堆債到了極限將招致疾病與死亡,對身陷其中者而言,可說是最駭人恐怖的。

白先勇一家兄弟姊妹十人,十根手指頭長短不一,媽媽的心是肉作的也難免有分別心、有大小心。當三女兒出國留學卻得了個精神分裂回來,媽媽難道不會覺得這是自己的偏心帶來的災難?當我讀到白先勇憶起媽媽曾在房裡對爸爸哭著說:「這個女孩子甚麼都記得,她甚麼都記得,從今以後我有的都給她,全都給她。」忍不住也差點掉下眼淚。無論如何都公平不了的分配日日夜夜地在母女心底鑿洞,人若瘋了,這黑洞就更加深不見底了。

W說舅婆的告別式上,大舅舅表現穩重,但說到自己大姐罹癌早逝,卻哭得最慘,幾乎是再也說不下去。但其實,W說媽媽曾經告訴過她這樣的家庭秘密:當他們舉家從大陸逃難來台,大女兒被留在了大陸,而經過好多年的努力,有一天女兒來了台灣回家了。但不知為何,舅媽不喜歡這個女兒,而兒子們也跟著不怎麼喜歡姐姐。姐姐最後得了癌症,甚至比爸媽都要早走,這恐怕是一家人上上下下無論如何都再也說不清楚的、最難堪的罪究與傷痛。

不是每個娃娃都一樣可愛,所以我們的社會動用一切資源催眠全天下的媽媽要愛孩子。但如果真的天上掉下來一個娃娃,媽媽無論如何沒辦法喜歡,甚至會討厭與害怕,這樣一個比醜聞還難堪的卻又比石頭還堅硬不催的事實、該怎麼面對?能丟掉它嗎? 要丟卻丟不掉的恐怖不是一直在社會的深處,我們不總常見到恐怖片裡的鬼娃娃,又哭又笑令人發毛,丟掉了卻一直爬回來?

想丟掉娃娃的秘密心意可能會招致一連串的後果,最為恐怖的並不是自己發生慘事,自己倒楣認了就是了。其最恐怖之處在於:隱隱約約裡,你總覺對方的厄運是自己的厭惡所召來的。是這樣的神秘的因果定義了你們的關係。一旦你心裡出現強烈的拋棄念頭,對方就會莫名地發生一場意外,不是重病、就是重傷。死神緊跟著他,就等你一聲令下。

於是,人頓失心懷「厭」意的權力。一種不知道是文化的還是超自然的魄力告訴你:你必須愛,你必須去愛,你必須去愛這個人。I cannot BUT love you。但心底深處卻又同時傳來:我沒辦法,我沒辦法,不要逼我,我真得沒有辦法。兩種聲音在你的心裡、在死神的手中交會、扭打,哭喊著要出口。

1934印度的比哈省發生一場大地震死了成千上萬的人。甘地此時發表了他的天譴說:

the resultant damage, the loss and deaths, were punishment not for what those who suffered as a result of it had done but for what we (all of us) had done. They suffered for what we had down the centuries done and were doing to the untouchables in our country.

甘地說:是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還在把某些人當成賤民(不可碰之人),還每一天操演著這個不良的習俗(praciticing the untouchability),才讓大地震的災難落在比哈省的那些無辜的人身上。而泰戈爾立即公開抨擊這種非科學的因果關聯:自然災難有其成因,怎能將它跟個人的行為關連起來?

甘地的孫子一位酗酒、愛女人、人人愛又人人罵的早逝哲學家,人人口中的Ramu寶貝,曾經把這個事件與印度的業(karma)的理論關聯在一起:他認為,「業」的理論不是大家說的「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樣的東西。「業」的理論不是要教訓人,今天你不孝順父母,明天你的孩子就不會孝順你;你今天偷東西,明天東西會被偷;你今天說謊,明天會被騙;今天做壞事,孩子沒屁眼...所以你不該說謊、偷竊,應該孝順父母、應該做好事。這些都不是「業」的理論真正要告訴人的事情。

「業」的理論要處理不是日常中的普通的瑣碎小事,而是一些非常特殊的瑣碎小事。是一些瑣碎但卻讓人感到非常不堪、不堪到非常痛苦的小事。最典型的這樣的「小事」恐怕就是人對自己、對親人、朋友、他人的厭惡感,以及油然而生的惡意,如果反應在身體上就是強烈的「不要碰我」的感覺。

「業」的理論說的就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天生活中心底的那最不堪的秘密、最難以面對的傷口:是我的厭惡帶來了你的厄運。這正是我們藏心底魂牽夢縈的那份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的,讓人心有不安的關聯(connection):我的厭惡-->你的厄運,這短短的不科學的箭號,正是人們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是人類心智的產物,先於理性的理性,但也是我們不得不自我臣服的律法。

甘地變得是一個魔術。他將每一個人不得不奉行的「業」的律法匯流成一股民族解放之路。當千年以來,興都文明已將人類對自己、對親人、對鄰人的那種「不要碰我」的絕對厭惡感集中轉嫁到特定一群人身上而造就一群不得翻身的「賤民階級」,甘地要作的就是將這種每日生活中的絕對小惡與天災的絕對無常在整個民族文明的集體精神層次上再度關連起來。

這個關聯、這套律法是人為的,但也是自然的。這就像先前媽媽與哥哥的眼淚那樣的自然而然,而這份自然是專屬於人,是人之所以為人那自然的起源。

***


「如果有一個小孩,媽媽看得就是會怕,看了就是討厭。怎麼辦?」
「在傳統的社會裡好像有些辦法會把這些小孩送給別人。一直有甚麼八字相衝,小孩一直生病最好送人的說法不是嗎?」
「如果送不掉呢?」
「送給神吧。」W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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