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呂德昌生前顧的最後一位印尼看護亞蒂說，如果你夢到牙齒掉光，代表你有朋友死了。

前兩天，我夢見了。夢裡我從嘴裡吐出一小排牙，五六顆連同牙齦。我用手拿著將它交給一個誰。接著，其他牙齒都不穩，臉頰一用力就又一顆鬆了。一粒牙含在口中的觸感很驚人，牙面光滑牙根粗糙銳利。

這種夢很難忘，醒來後你很清楚記得牙在嘴裡的具體觸覺與即將失去所有牙齒的恐懼。

惦記著亞蒂的說法，醒來後我陷入感傷。是有甚麼朋友走了嗎？是誰呢？

人過三十，認識的朋友沒有上千也至少上百，人生無常，發生甚麼都不奇怪，但你能知道是誰嗎？能知道確切發生了甚麼嗎？我忍不住在心底翻閱著歲月檔案？整天盯著facebook搜尋蛛絲馬跡。沒有，沒有線索。但你永遠無法確定，總有可能是在臉書外的某個角落，發生了甚麼於是走了個朋友，他可能是你心裡很親但不在交友圈內的人。

例如，某年夏天我獨自去蘭嶼旅行與田野調查，遇見的一對兄弟。他們是四處討生活的人，曾作過徵信社，正在兩岸跑單幫，恐怕是幹些走私。我們在海邊泡茶聊了很多。印象中多年後曾收到弟弟的簡訊，今天我連手機號碼都換了大概很難有甚麼連繫了吧。又或者樂生院裡的誰，大樓裡或哪間院舍，一些低調的人們。那得等到回台灣聽阿添叔轉述今年死亡名單才能確知。

呂德昌過世後不久的某一天，我告訴大學好友凱愔牙齒和朋友的事情，她嚇一跳，告訴我約瑟死時，她的確夢見自己的牙齒掉光。

約瑟是她在梅峰做鳥類實驗時認識的原住民男生，他結過婚、離過婚、也作過牢、有個女兒，住在貨櫃屋裡靠賣水果維生。約瑟很喜歡凱愔，他無視實驗團隊裡其他更年輕的、有魅力的女孩子們，就是喜歡凱愔，對她特別好。他是凱愔這輩子身體上最親近的男生。

凱愔在電視新聞上接收到約瑟死訊。TVBS的報導：一位男性在梅峰莫名中彈而亡。

她告訴我：那個夢她印象很深，一直從嘴裡吐出牙齒，一直吐、一直吐。


我的朋友啊，儘管還不知道你是誰出了甚麼事，但我夢見了你。我可能得花一、二十年來確認這則來自夢裡的消息，也可能一輩子辦不到。至少記下這日子：2011年7月16日，我夢見自己吐出一小排牙，還帶著牙齦，隨後，我將它交給了誰。夢中的我充滿恐懼，害怕失去剩下的所有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