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9日 星期六

瑪尼帕的夏日學校

跑到山上的一間大學參加兩周的夏日學校。主題:惡之平庸。六十個同學中,有七八個德國人、一個法國人、一個挪威人,其他就是來自各地的印度人。Benality of Evil,惡之平庸一詞來自於漢娜鄂蘭,因此每一堂課都不免談到當代之惡。記錄下一些有趣的討論:



1.印度在1934年Bihar發生大地震,甘地發表聲明說:那是因為我們有untouchbility(社會中有賤民)。

然後一位老師就討論到karma這個機制,karma是一個把人無法理解的suffering連上一個很明確的錯誤,這個錯誤是很瑣碎但一定很明確--誰受這個苦,關連著我做錯了一件甚麼(明確但瑣碎)。而且老師說這個關聯勢必很奇怪。因為它不是要給出一個"原因",而是一個"關聯",給出關聯實際上仍然保有了這個災難本身的不可理解性。

這種東西很奇怪,但其實也不奇怪。這是人回應不可理解的苦與這個世界的一種方式,就像小吹會為小八的病吃素。我吃素和她的健康在科學上沒有關聯,但你會用這個方式來回應他人的苦--你對自己做些事情,作為對這個世界讓人受莫名之苦的一種回應,是關於ethics的。

當人們受苦,你給出一種關聯的確是說甚麼都要緊的事情。

例如拉斯馮提爾有一部電影航向惡水,一個女生他很愛她先生,他先生生了重病,那女生走路時就一直想:我這樣走路還是那樣走路,他的病可能會因此而更好或更壞,她今天試這個明天試那個,然後回家看他有沒有好點或壞點。

人們很自然的會想要去要一個關聯,自己的身體可以對這個世界與苦難做點甚麼,如果有人告訴你,你會獲得一種解脫,然後去做。這東西你不能叫它迷信。迷信指的是你將不是原因的東西當成原因,一昧的相信錯誤的因果關係。但"關聯"並不等於原因,事情本身仍保有它的不可理解性,你只是承認自己做為一個有限的個體,在無法理解中尋找一種回應之道,事實上,這仍屬於康德主義式的理性。

還有一個要點,對大眾"給出關聯"並不可以是因為你想利用別人之苦來教育社會。泰戈爾寫信問甘地:你是不是想要用這種方式來教育社會,並質疑他:為甚麼你會選擇透過"恐懼"來教育社會呢?"利用"苦難,基本就是透過製造恐懼來教育社會,這是漢娜鄂蘭說的極權的政府的基礎。甘地回答泰戈爾說:我不是為了要教育社會,這是我透過修行(自我淨化)而獲得的一個真理的啟示。基於此,甘地給出的關聯(地震與社會有賤民)是真心誠意、全心相信的。

這個討論蠻有意思的,也讓我開始想,到底在921的時候,在台灣發生了甚麼事情?日本曾經發生過幾次大地震,又發生了些甚麼?

2.當主題是惡之平庸時,每一堂課都勢必討論到集中營、納粹,將它是為"惡"的當代之經典款。我好奇班上的德國人是甚麼感受,這牽涉到一個國民與他所屬民族國家的關係、或國民與他國家歷史的關係。

於是那天在大家一塊去海邊時,趁機去問了來自德國薩巴斯汀先生。我問他:當大家不停的討論納粹和集中營的時候,你的感受是甚麼?你會覺得不舒服嗎?如果是日本人可能會不舒服。

薩巴斯汀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說他沒有很特別的感覺,社會中有一個氣氛就是追求"真相",對他們來說truth是最重要的,而每個人都有責任去問與追尋truth,所以當大家討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跟這段歷史有一個距離,他關心的是truth怎麼被討論、怎麼貼近問題。

那我問:在國內討論,跟在印度有一群外國人討論,是一樣的感覺嗎?他說:沒有太大的差別。

但他也告訴我一段我不知道的過程。二戰過後,德國對於納粹與集中營的歷史是一片沉默的,整個社會有的就是silence,人們都不想去談、不想去看、想要掩蓋他。一直到1968的時候,二戰的歷史的truth成為一個主要的issue,1968在德國也引起大規模的青年運動,是他的父母被對於祖父母輩的對抗(68在法國也是一個世代間的戰爭),其中一個重要的訴求就是:揭開真相。1968之後,德國才真正的面對這段歷史。這也使得賽巴斯汀能夠這樣的平常心看待大家討論德國歷史,他也認為truth是一個永遠不停的探索過程。他與國家的關係以truth為中介,因此人們檢討德國歷史時,他並不會感到不舒服。

德國這樣的經驗使我可以理解為什麼台灣會有人要推動真相調查,但恐怕這種國民以真相相互關聯,與民族國家的歷史產生距離並不是透過一兩個NGO演講演講或申請案子來調查就可以憑空推動的。至少在德國,是一整代人的運動。

3.這個營隊有一些潛在的主題。首先是由尼赫魯大學政治系的一位知名賤民運動與老學者Gopal Guru最近引起的話題,他說現在學界有的是搞理論的婆羅門與做經驗研究的賤民。他認為這理頭有個倫理問題,他將論點推得更極端:只有賤民能理論化自己的經驗。而主辦的老師Sundar寫了篇文章闡述了Gopal的論點。Sundar與Gopal看法不同,他們之間不停的討論已經集結成一本書了將要出版了。這裡頭有很多東西,其中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中年人與老年人的關係。

Gopal是個老年人,他給我們上了三堂課。老人家,就是一種晚期風格,他無所畏懼,踩了一個立場就要貫徹到底,要打的仗是清楚,講話就是打仗。一點也沒有任何興致拿些西方理論來向你證明他立場的合法、合理性。因此他一進教室就說:Snob is evil (自命清高就是惡)。他沒有要跟你講道理。而明白的人都聽得懂,他是在怒罵婆羅門階級的傲慢態度。Sundar是個醉心於哲學思辯的中年人,他要講道理,想要在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中間掙扎出一條思想與方法的活路。

Sundar就像是許多學者在翻譯甘地一般,用中年人的對知識的嚴肅態度來翻譯Gopal的晚期風格。當Gopal說:只有賤民可以理論化賤民時。Sundar說:這樣的說法表面上看去是說只有女人可以研究女人、只有insider可以有發言權,但Gopal不是這個意思......。他試圖穿透晚期風格的簡單與鮮明的立場,走入他以生命累積的豐富思緒(與很多的情緒)裡頭,並用當代的話語將它翻譯出來。晚期風格總可能是一種來太複雜的思緒、情緒與經驗而表現出的過度簡單。這樣對話是充滿生產力的,也是這個活動的泉源之一。

我也因此學著去用另一種態度去聽各種演講。

今天也來了位老先生,在班加羅從事劇場工作,講題是:藝術、平庸與惡。他說:一般人認為藝術是高於生活,是對生活的再現,但在印度的傳統中,藝術與生活是相互獨立的,而當代又有一個翻轉,生活高於藝術,藝術平庸化了。這是他演講的主要論點。你會覺得不很make sense。但對於這樣一個老人家,你要問甚麼問題?質疑他推論的很粗糙嗎?Sundar的精神使我覺得,在這樣的時刻,你應該發問,但不是為了質疑他語言的使用、理論的誤用等等。而是,你該去問一些問題,讓他能透過你的問題將他思想的豐富面順利的分享出來。而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你怎麼去面對你與他之間格格不入,怎麼在與這一層尷尬與不可理遇中掙扎出具有歷史與哲學意義的創造性的東西。

4.Shiv我以前看過他和阿席斯南地合寫的文章,總把他想像成一個漂亮女生,沒想到他其實是個類似麥克摩爾這樣的容易激動的熱情大個子,五十多歲了還是孩子氣十足。

1970年代的印度類似於歐洲的1968,社會運動席捲整個次大陸。70年代之後一些大人帶著小孩子做研究。

在加爾各答是的小時候被派去共產國際工作的50多歲的古哈,帶著一票20幾歲的小男生作研究,聚會所就在他家中。小男生們大多大學或研究所畢業,但70年代學校幾乎停擺,也沒好好上過甚麼課,研究從基本的農民經濟狀況調查開始,這群人成為日後出名的庶民研究小組;而在德里則是Kotari創立的CSDS--發展中社會研究中心,與大一些(如南地)、小一些(如Shiv)的男生。Shiv講話就像Shahi Amine(庶民研究小組成員,他的著名的書Churi Chura),像個幫派小弟,三兩句就要嘲笑一下自己的兄弟,或講到自己的大哥。

上次Amine到CSCS演講的時候他嘲笑古哈取書名超級boring,他說:我第一本書寫完的時候,去他家,問說取甚麼名字好,他說:糖與甘蔗sugar and sugar cane(笑),我照他的意思,結果書沒人看,第二本我就照我自己的意思了。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他提到這些人的神情,笑咪咪很幸福的感覺。Shiv也是。他說:Bhopal毒氣外洩的時候,Kotari跟我說,你做社會科學的,你去那裡調查!我就去了。很平常的一句話,他講起來眼神亮晶晶很調皮。

我有時會想,這是他們"最好的時光"了吧。或許他們這些小時候跟著大哥如同兄弟黨一般的做研究的人,研究與不停的辯論,以回應與介入不停出現的新的社會問題,對他來說就會一直這麼孩子氣且幸福的事情。難怪在Shiv為甘地的孫子Ramchadra Gandhi(前CSDS成員)寫悼詞時充滿了卡爾維諾蛛巢小徑般的童話氣息:有一段時間CSDS就好像城堡,住了很多騎士......。

5.今天(7/12)下午,班家羅的紀錄片工作者Deepa阿姨講課。她放了三部影片,一是雷奈的集中營記錄片"夜與霧"(1955);一是孟加拉記錄片A Certain Liberation談一個在孟加拉獨立時被強暴且全家被殺光的女性;最後是Deepa自己的紀錄片Something Like a War批判印度的家庭計畫政策。

針對第一部影片,來自孟買的同學Sandip問:為甚麼要一直拍奧許維茲,一直重複使用同樣的畫面,這樣重覆下去難道不會使人越來越沒有感覺嗎?

他的問題我乍聽之下覺得也有道理。上週我們討論惡這個主題時,Sundar說,極端的惡有一種inconceivability,你就是無法想像它會發生,有人問:這個定義很有問題,是的第一次你會覺得無法想像,但第二次你會說噢又發生了,第三次你就覺得就是如此。難道這不代表它的極端的惡的性質是會因為重複而越來越低嗎?這樣闡述惡難道沒有問題嗎?

Sandip的問題算是延續上週的討論,我乍聽之下也同意這個質疑。然而,這時班上的德國女生Marian開口了,她說:我是個德國人,這些事情發生在我的祖父母身上,這些畫面我們從小學上課就開始一直看,已經不知道看過多少次了,但每一次我看,一直到今天,我都還是很震撼。我不知道你說的情況是怎麼發生的。

Marian說得沒錯,這種inconceivabilty是不會因為重複而遞減的。我印象很深,在國中不跟家人講話的叛逆期的有一天,我看見媽媽切到手流血,我覺得很震撼,很痛,然後躲在房間哭。如果這樣的畫面要我看上一百次,那種痛的感覺是不會消失的。或是日本海嘯的電視畫面,重播很多次,我都還是覺得很難相信竟然發生。

但的確有一些震撼與痛的感覺是會隨著重複而遞減的,那顯然不是重複本身造成的,而是有一種狀況,人在一種狀況中,你會感受到自己面對重複時逐漸麻木。問題是在那種"狀況",而不是"重覆"本身。而人在這種"狀況"中,你和畫面的關係(與畫面中人的關係)類似於你和電影的關係,你會覺得需要更大的刺激才會有感覺。

的確,我得承認我和德國二戰的影像的關係是屬於"電影"層次的那種東西,是很遙遠的。今天的討論使我驚覺到這一點,你其實是在不覺得自己跟德國人有任何關連的情況下,不停的在用影像刺激你的感官與某種衝突感,也因此你會同意這樣的假設:影像如果繼續重複,人就越來越麻木。

Marian發言還說到,她知道二戰與納粹的時候,祖父母已經過世了,所以這個話題在家裡沒有那麼大的緊張,但卻有另一個東西在家裡是很難談的,是東西德的分裂。Marian說完後,其他德國人發言,她們像薩巴斯汀一樣也提到1968,說到1968前的沉默。後來法國人也說話了,他說在他家,一戰的經驗是沉默的。

詠光在回宿舍的路上有感而發說:以前沒有注意到,歐洲人和美國人很不一樣。歐洲和我們很像,在兩次大戰的過程中受創。也就像我們一樣,是祖父母輩的事情。美國就不是。

這真是個值得再探討的問題:有兩種狀況,一種是重複看一百次心痛與震撼的感覺不減,而一種是會遞減。因此會想問:甚麼決定前者還是後者呢?這可以歸因於地緣、血緣關係嗎?還是有其它的東西?這跟"本土化"作為一種mindset有所關聯嗎?

6.我和詠光回宿舍後繼續這個話題:本土化作為一種mindset或subjectivity,是甚麼樣的東西?

今天的第一堂課是曼尼波大學機械系的一位女老師來演講,探討女性在高等教育系統中發展的困境。她問:為甚麼課堂上有百分之六十的女性,到了教授卻只剩下百分之十,這些missing women到哪裡去了?

當有人問說:那怎麼樣去看到弱勢族群像是賤民在高等教育的情況呢?老師說:我不想把問題推到那裡去,我只關心女人,women as a whole,弱勢族群的問題是另外的東西。

她的這串發言馬上引起討論。來自加爾各答的小T妹,馬上站起來問她對於同志的看法,而這位從來對於女性主義一點沒有接觸的老師竟說:我在這裡只探討normal women。這位老師太過赤裸的"高等中產階級科學女性"的立場在這個課堂完全是政治不正確的。

當她踩了大家的線,人們是不可能不打仗的。這場演講就以小T妹激動的言詞結束了:在你關心女性在高等教育的不平等情況時,懇請你能夠讀一下女性主義的東西,那些農村婦女的處境、那些同志的問題。

我完全同意所有人的發言,也知道大家非打這場仗不可,但事實上我卻沒有很大的熱情投入戰局,我注意到她在演講的時候,一度停頓,差一點哭了,那個停頓之後,她分享了自己的經驗:在他們系裡,系主任輪流作的時候,她默默的被跳過了。

"中產階級高等女性"與"德國人"作為一種範疇,有其相似性,你可以歸類,有一種情況是,他們的苦難是可以被你拿來遠遠地分析的。這種將人"歸類"到與我有所距離,和"本土化"之間是不是存在一種關聯性呢?也還沒有答案,可能得再慢慢想了。

7.Deepa自己的記錄片Something Like a War,美極了也充滿了控訴。獨立後的印度受馬爾薩斯人口論,印度大規模的推動家庭計畫。這部紀錄片拍攝於1990年代,剪接了政府宣傳片、醫師結紮女性的教學過程、非法的藥物試驗、其中最動人的部分是一群女人分享自己的身體經驗。

一群鄉村婦女,她們作成一圈,每一個人輪流躺在紙上由其他人將她身體輪廓苗出來,她再將乳房、子宮等性器官畫上去,一面畫,一面分享自己對身體、性、生產與結紮的經驗。那真是很美的瞬間。有人說:自從月經來以後,我就覺得有一種力量,女人的子宮有power,男人害怕這種power,才設下很多限制要控制他。有個老阿嬤說:我到現在都對我的男人很有感覺,我喜歡跟他睡在一起,一個老女人跟一個老男人睡在一起有甚麼不行嗎。有人說:作愛感覺很好,但我還是想要哺乳。已經節紮的她說著就哭了。

真的是很美的聚會,Deepa的畫面也很美。感動到班上的法國男生Sam忍不住在拿著麥克風結結巴巴的有感而發說:我真的很感動,這些non-english speaking的女性能夠這樣分享對性的經驗,這對印度來說真的真的是很大的進步。

他的有感而發讓Deepa大大的愣住了。你憑甚麼說這對印度來說是進步?你又憑甚麼假設非英語的女性本來無法分享性呢?Deepa歪著頭,想了好幾秒,只溫柔的說:唉呀,這些畫面都不是我意圖中的東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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