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30日 星期日

回家

1.
今天看到握著小毛巾吸大拇指的小娃娃,倍感親切。小娃娃很多,這個胖娃娃卻特別惹人疼愛,大概是我妹小時候也吸大拇指一樣把拇指吸到生繭的關係。隨著新好爸媽重教育訓練,吸手指的娃娃越來越少,見這娃娃一面吸一面眼睛瞇呀咪地發出嘖嘖的聲音,小毛巾握在手心,手指頭動呀動地不時進行小微調,比人家的飯後一根菸還要滿足的樣子看得我好不羨慕。



想起在印度念心理分析的朋友們講的Winnicott,我指著這條毛巾跟都當上爸媽的羅浮群老友們解說道:「看,手指頭是娃娃的一部分,但透過這條毛巾,娃娃將自己以外的世界與他自己區分開來。」我還沒提起那個專業術語Transitional Object呢,大夥就聽得一愣愣。爸爸試著把小毛巾搶走,毛巾一離娃娃的胖手指,娃娃就抬頭、皺眉、手伸向媽媽,發出啟動大哭的鳴聲。一放回,即回歸他安逸的內在世界。毛巾是界,外有了因而有了內,可安身、可立命,在我腿上的娃娃吸著吸著神游至他方,眼皮越來越重。

2.
心像海綿,在家吸滿憂煩,離家則漸漸晾乾等著下回返家一次吸飽。

每次回台第一就煩惱見到爸媽他們又多老一些。

呼!好險,看起來還好。走路呢?來機場接機的老爸從上一回就有一點跛,大概又發痛風。開車呢?還靈光。眼皮有點腫、眼眶有點黑,整個是胖了許多。從頭到腳scan一輪,心底沉甸甸地。媽媽倒是硬朗,大概上班加上帶孫子,活動多人精神。

才踏進家門,行李都還沒搬上樓呢,就覺得哪裡就不對勁。原來跟我小外甥妮妮上幼稚園有關。

本來我妹和妹夫計畫好把女兒放在阿嬤家旁邊的吉得堡,大陸生意不順遂索性收收起來在家養老的阿公恰好有事可忙有得運動:四點半接孫子、帶回家喝飲料吃丸丸、再去公園跑跑摘摘蓮霧一小時、六點回家阿嬤也下班、洗洗澡吃晚餐,巴鼻七點下班到阿嬤家一起吃個晚餐看個電視再把小孫子接走。計畫多全其美,不料才一個月阿公就生氣了,要媽咪帶回去,說甚麼:「帶回蘆洲那邊自己帶」。阿公一面說心底捨不得,阿嬤更嚴重,兩個人講到就吵架。到底是甚麼情形?

我看問題在「晚餐」。女婿是客人,我媽像是日日請客般,買菜、煮菜、等人吃飯,本來就緊張兮兮的她,從早緊張到晚,買菜也緊張、等人也緊張,一緊張就大大小小聲,弄得我爸煩得要命;而女婿又是家人,幾點到也不打個電話,到了也沒帶上禮物,上班族下班沒好臉色吃飯講不上話,吃完飯整個放空翹腳看電視,我爸看得也不順眼;才一個月,就滿肚子氣抱怨連連,舊帳都翻出來,跟我舅舅的老冤仇聯想一起,可憐的我妹夫無辜疊上我舅舅的影子。

從小到大,我舅舅家跟我家就一直有tension。我媽老針對我舅媽,我爸則針對我舅舅,講到全是氣,舅媽與舅舅分別是我媽與我爸心中的一根刺,而他們家中的種種不幸,又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壟罩著我爸媽,沒有興災樂禍之心,倒是因長年咒罵而有預言成真的罪咎感。「當初就叫他們怎麼樣...不聽...你看現在...」這句型不知道出現多少次。越不忍心就越忍不住要破口大罵。

那天我跟W鉅細靡遺地描述小妮妮的上學爭議,她說:「我覺得妳爸爸的那種客家人社會關係跟妳媽媽(閩南)好像不一樣,客家社會像是一套公平的交換系統。」

可不是嗎?這是我家這麼多年來紛紛擾擾的關鍵。我爸的家奠基在此世的公平交換,就像交工樂隊最引以為傲的客家「換工」傳統,人與人間透過「有來」與「有往」(的交換)來維繫關係。交換,構成了倫理、維繫了「家庭/族」。親人間的合理交換,就是作人處事的「道理」。子女成人即加入「工平」的行列,三伯伯買房,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均分房貸,一人一月繳一萬,女兒早晚要嫁人,一月一萬五,嫁人後免繳,算得清清楚楚。我媽那邊不同,閩南強調的不是此世的有借有還,而是此代人將一生的剩餘傳給下一代,此生的成就不是空間性的分配條理,而是時間性的「累積」。下一代不是別的,就是大兒子。兒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我舅舅開藥局找妹妹(我媽)顧店沒想過付薪水,我外公外婆把女兒們的錢都用在我舅舅身上也好似理所當然,他們把一切祖產傳給兒子女兒們一分也沒有。我表弟才十多歲就跟姐姐宣布:「這個家是我的,家裡面所有的東西也都是我的。」這樣的霸道不僅針對姐姐,他管錢管到媽媽身上。媽媽用的錢都是他的,他還沒成熟就懂得控制媽媽以免錢落人家,弄得舅媽疼女兒還得暗度陳倉。沙文主義隨著祖產會代代相傳。

我家沒兒子,我媽就把她的ㄧ輩子的血與汗公公平平地分配給我們三個女兒,省一分是一分,每天多走十五分鐘到捷運前一站省那五塊錢,我們一人分得1.66。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爸老看不起我舅舅,而我媽老看不起我客家舅媽的原因了。我舅舅與舅媽的處境在我爸心中是慘不忍睹的但也是自找的,也因為自找就看來更慘;而我舅媽的享樂與不肯犧牲,我媽就是看不下去。

妮妮的幼稚園爭議勾起了我爸許許多多的回憶,他越擔心我妹夫像我舅舅,就越粗暴的想扭轉我舅舅人生中犯的最根本的錯誤--買錯房子。不知道講了幾百次,每次講到就一定咒罵我舅買房子:先是放著高堂在台中硬要上台北找工作,到了台北又不聽我爸在我家附近買房好就近照顧,偏要買得遠遠,「不知道是怕我們家小孩多要他幫忙帶還是怎麼樣,我們家對面賣房子他們就不肯買。」我倒楣的妹妹房子買地遠遠在蘆洲實在激起太多舊恨。

兩碼子事顯然已默默疊而為一,在我爸的心中埋下引線隨時可能引燃。而不夠聰明卻又不夠傻的我娘也聞到了火藥味,既膽小又易緊張的她得擔心上好一陣子了。

回台還未一週,心已吸得一身飽滿的憂愁,綵衣娛親,裝瘋賣傻。其實爸媽老了就像孩子,你也得學著讓他們獨立,有自己的生活、享樂、靜逸與受苦,讓他們去煩惱身體的年老、忍受自己的孤獨與頻頻返回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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