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5日 星期四

班加利


班加利學者(Bengalis)多患有一種精神性疾病:當他們說到自己的母語時,臉上會下意識地堆滿奇異的幸福感,甚至還不用真正講呢,僅僅是「提到」Bengal, Bengali這兩個字就足以抽搐他們嘴角與眼角。說是幸福感不太準確,而是種歡暢,愉悅與暢快,把母語含入吐出的歡暢感比羅曼史或床戲還私密,比轟趴還轟趴。然後他們一定會告訴你:「這我沒有辦法翻譯,是也可以翻,只是一旦翻了,就不再是那個東西。」上次Spivak演講就是這樣,自己很享樂地爆發一段班加利文,然後非常沒禮貌的說:「這我沒辦法翻譯」。

是泰戈爾為這語言注入這麼大的樂趣嗎?泰戈爾的詩在孟加拉地區很全方位且普及。「全方位」指的是:同時提供「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的詩意、「小姐小姐別生氣,明天帶你去看戲...」的戲謔與「下雨天天留我不留」的頑皮,還有一種我不懂的屬於雨季的濕淋淋的浪漫。重點是,完全屬於大街小巷的老百姓。在中文世界我們找得到這樣的詩人嗎?有的話,大概就是毛澤東了。據說導演薩亞吉雷的爸爸寫的短句也很收歡迎,有人會漆在大門上,大街小巷能見著。上次問阿比弟這是甚麼意思,他笑咪咪的讀,臉都笑開了,說:「完全是nonsense,沒辦法翻譯,薩亞吉雷的爸爸非常會寫這種純nonsense的東西。」

但這絕非一、兩位詩人的功勞,歡暢是每個人、每一天注入的。

我曾跟一群班加利人出去玩,玩到自己偷偷掉眼淚。他們一旦聚在一起就不可能不講班加利文,但令人想哭的不是這個,而是其他東西。

他們在享樂,強迫性地。小熊先生一直講笑話,講些稱不上是笑話的nonsense取悅大家,他一講大家就爆發大笑,完美的默契與韻律。她們都想跟我講一下英文,但也都無能為力,沒有人有辦法在那個情況下講英文。我不得不難過的認清這個事實:在母語間玩耍享樂的班加利團體絕對不對外開放。

而奇怪的是,班加利王國的絕對律令之強,小熊先生自我放逐的欲望也同等強大。他在兩個極端擺盪,要不完全在班加利的語言王國裡當個忠心的弄臣,要不完全放逐自己,他老要往喜馬拉雅山去,追尋巨山的孤獨。在完全溶入與完全抽離之間沒有一點灰色地帶,這種強烈的無能為力使我絕望。

語言帶來極大歡暢卻也同時製造很深的恐懼。他老跟我說自己受isophony所苦,經過這麼多年的交往,我漸漸明白他的isophony究竟是甚麼。一句話表面上有一個意思,但如果把把音節拆開重組,一句話可以變成另一句話,當他發病時,每一句話都會衍生出一百句話。而他心底最深的恐懼是,這世界上有一個強大的集團,玩著他無法參與的文字遊戲,句子裡真正的意思不開放給他,他受那個集團完全監控,與完全排除。一旦他發病,他就無法停止去思考那一萬種可能性尋找進入遊戲的鑰匙。最終,他不得不喝酒,喝酒能讓那些聲音停止,接著海洛因。惟有海洛因能將他變成一塊沒有感覺的石頭。

不知道這樣病是不是也很班家利?

這樣的樂園及反樂園世間少有,如果要說,法國可能也有這樣的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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