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1日 星期四

快記

今天一大早躺在床上,跟W討論我們的一位好朋友。她從兩年前起就得憂鬱症,開始吃藥,而最嚴重的症狀是恐慌、無法閱讀與寫作。

我們覺得真正的問題在於她與權威的關係。

該怎麼說呢,有些事情一直反覆發生。

當她發現她被指派的指導老師是所上的年輕老師,她非常恐慌、低落。逐漸的,她發展出一套說法,讓這個不是最強的老師成為一個「很有責任感會保護學生」的人,但也同時也忙著把所上看起來最有學問的老師放進委員會裡。三年來,她真正在忙的其實是讓自己屬於一個很靠得住的權威(但其實活在權威永遠不穩的恐懼裡),如果一個不行,至少屬於兩個以上。她必須要避免權威倒台(例如發現老師是個遜咖),或者避免自己被權威拋棄。但權威不永遠一定要保護與認可你,所以她也忙著將有可能拋棄她的權威「去權威化」並且「過度權威化」屬於她的權威。但這些是變動的,她變成恐慌的權威消費者。當她認可某人是權威,她就捧這個人然後否定其它人的成就,但當這個權威對象改了,她又要提出新的說法。權威的接近與施恩帶來歡愉、權威遠離帶來恐慌、編織故事來幻想自己的權威最大,或幻想已經拋棄的權威本來一文不值,(真是出現一些幻想,令人擔心)。如此反反覆覆三年了她一點也沒辦法靜下心來。可以說,整個權威消費(詢價、占有、拋出....)的活動幾乎是失控了。(有時我都想,如果去信個甚麼神可能會好一點,至少神是穩的,不用每天擔心害怕。)


我們也一直在旁邊陪著,想幫忙。但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流水。

今天早上突然了解了精神分析師的角色。其實,整個精神分析在作一件事:治療出問題的權威與人。分析師在診所中(一個有別於現實的空間),運用一套技術(病人對治療師告解,說的內容不重要,而是"說"本身)讓病人將治療師視為最大權威(這是轉移),然後透過另一套技術幫助他重新開機,重整人與權威的關係,讓失控的瘋狂旋轉停下來(治療終結),而能回到日常生活。

看到這位同學我一直會想起自己的碩士班生涯。回想起來,那時大概也是得了憂鬱症。

知識與理論使老師成了權威,而權威本身若即若離(他是大師但很可能他是個白癡、神棍;他欣賞你,但很可能他其實看不起你;他今天要你,但很可能明天拋棄你),知識本身又幾乎完全無法掌握。神不可及而代理人又不穩。那時候大概整整半年看不下書、睡不著教、下筆就怕、成天哭。

後來我「好了」,我在想到底我怎麼「好的」。

我放棄上學了。去藥局上班,一開始作工讀生,後來當店長。工作工作,作息正常有收入、不想太多,人就穩定下來了。工作一年多覺得可以寫論文就辭職,但又開始弄樂生。樂生弄完,三四年也過去,自己竟變成一個很強大的人,自我感覺相當相當良好。病也就好了。

但病好起來並不代表「工作」或「運動」就是良藥,我不是社運治精神病的信徒。我覺得這是因為台灣一個很特殊的歷史條件,使得這個過程有治療效果。其中一個要件是:九零年代民主化過程中,知識領域也發生大的反抗與反思,使得實踐本身被賦予了學術(知識)價值,實踐者彷彿可以和學者平起平坐。因此很幸運的,我在這條件下得以透過實踐來緩解權威與我的失衡狀態,自己就這麼在實踐場域上作了自己的權威。又因為實踐的價值與學術價值的可交換關係,知識上也逐漸可以自力更生了。人也就「好了」。

我必須說這是台灣與我的特殊情況。在大部分的地方,例如印度,實踐者(實務工作者)的價值與學術價值之間沒有可交換的平台。

參加社運並不保證安然與無恙。信仰「人民權威(popular authority)」並不承諾更多。有時候「人民(the people)」甚至比知識更捉摸不定。

人民(the people)是不可及的,於是必須透過人民的代理人,就是所謂「運動(社運、社區、社群)」來使自己「屬於」這種人民權威。於是當我同學在進行老師-權威消費時,信仰人民權威者則在進行「人民-社運權威消費」。人民-社運作為一種權威,並沒有比知識-老師更令人安心。它一樣不穩(可以墮落、可能會不正確、可能要變節),他也一樣不一定要你、隨時會拋棄你。而因為沒有單一一個運動是最穩的,人也總要抓一些其他,拋售一些快不行的,以及要緊抓那個最正確的而不會跌價的,並且持續編織一個又一個版本的幻境來讓自己的權威是真正的權威、是最有力量、不會垮台的。其結果一樣,總免不了有人就此陷入失控的旋轉中。

沒有甚麼個人經驗是可以套用在其他人身上的,我親愛的同學要怎麼「好起來」我也實在沒有頭緒。送去給治療師重新開機嗎?那種理想的治療師要不索價太高、要不根本就沒有,有也大多是假的。半吊子的治療師大多是心理師。心理師不看原因只看行為。尋找行為與行為間的關聯,透過改變行為來進行治療。大概也沒有甚麼不好,至少幫助你有個正常的生活作息。心理師的介入頂多讓混亂的權威消費多出一個商品。最終也避免不了被病人拋售的命運。

說起來,「原初創傷」大概也就是指權威出現的那一刻,人脫離原初狀態,而有了權威。但「原初」不是因果的「因」,因找出來就可以解決問題,但「原初」永遠都在那裏。所以馬克斯解決資本主義社會的問題,不是要去處理「原初」,「原初(原始累積)」就讓它在那裏,馬克斯要的是讓它往前走,歷史向前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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