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3日 星期日

一場世紀判決(下)

半夜了,似乎沒有人睡得著覺。

Facebook上,大夥的情緒從下午的錯愕、失望、無力,漸漸轉為憤怒與悲傷。新老師Swagato說:「那些歷史系、考古系都關門好了!」Anup甚至這樣說:「讓我說,這是我人生中最難過的一天。甚至比1992年12月6號那一天還要難過。」

1992年.知識份子心裡的痛。


一個多月前,我們在加爾各答遇見法醫Pradeepto,他是Anup和學姐Asha的好友。他用半生不熟的英文告訴我,當初他們組一起讀書會的起因。90年代,這個關於到底有沒有興都教的廟宇被拆毀的論辯越演越烈。對他們而言不能理解的事情發生了!他們許多馬克思主義陣營的朋友,那些應該是最secular也不過的左派朋友,居然紛紛捲入了這個漩窩。最終,大家紛紛靠向自己的社群。慘烈的程度,恐怕就像是當年的德國社會民主黨,多少人被捲入掉進國族戰爭的陷阱裡。

當課堂間,他們說到hospitality、說到the future yet to come的時候,他們是含著眼淚說的。

1992年.所有人心裡的痛。

Kanthi告訴我,那之前同學之間大家從不分你是穆斯林、我是興都教徒的。一夕之間,全改變了。在接下來的幾個月,Ayodhya的事件在全國各大城市引起兩個社群間的暴力衝突,各城宣佈戒嚴。Zainab在她的部落格上寫道:

93年1月,一個風平浪靜、陽光和煦,再平常也不過的日子。在孟買的公寓裡,鄰居按門鈴告訴她父親他看見父親的作坊所在的建築物著火了。她父親大喊著:「我得去!他們把我的作坊放火!我得去救它們!那是我的心血!」她母親即時拉住了他。幾天後的夜裡,夜間巡守隊來敲門,告訴他們有一群暴徒正往這個方向過來。他們立刻拿下了門上的名牌,誰也不知道那一群暴徒屬於哪一個社群。他們把沙發椅移到門邊,並把陽台上晾著的衣服收下,以防被扔擲著火。她的姊妹們當時十二、三歲,過度害怕驚恐讓她們開始嘔吐。幾個鐘頭後,證實暴徒的消息只是謠傳。但那短短的時間內,人們眼中與臉上的恐懼,是永難忘記的。我曾經聽別人說過,Zainab是個很酷的女生,在孟買組織了一個行動,讓市民一次次走回那些發生暴力殺戮的現場,那些令人聞之喪膽、迴避恐懼的地點,特別是那些被清楚算計的政治中有計劃地針對的貧窮社區。但從前我不曾知道,她率隊走向、直面的恐懼,也包含她自己的。

故事的最後,她說,當風波平息後,她父親回到自己的作坊察看損失。那棟樓的守衛告訴他,當時暴徒用刀架著他的脖子,逼問哪一間是屬於穆斯林的。守衛只好指了他父親擁有的兩間作坊。在放火燃燒第一間後,他們準備要再焚毀第二間。但進去第二間,他們卻看見牆上掛著興都教的Lakshmi、Durga等等神祇的相片,他們想必是認為弄錯了,於是悻悻然的離開。原來作坊裡的工人多半是興都教徒,在作坊裡,他們可以自由用自己舒適的方式拜自己的神。Zainab的父親回到家向她們解釋這一切時,他笑了:「誰知道到底是哪個神保護了我們?」

當我再次端詳那令人憤怒而困惑的判決摘要和事件年表,似乎隱隱約約有一個這樣的故事浮在我的眼前,而它是這樣直接清楚地寫在判決的條文裡:歷史所沒有記載的傳說中,清真寺建於1528年。至少,1766到1711年間,曾有英國人到此一遊。而早在1855年之前,興都教的羅摩神和西塔女神就已經存在世間,並為人所膜拜。很特殊的現象是,證據顯示,從十九世紀後半開始,一直有興都教的儀式在清真似的圍牆內和院落裡進行,然而在同一段時間,穆斯林仍在寺中進行祈禱。兩個宗教社群共用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實在沒有證據說這塊土地是屬於誰的。二十世紀國族獨立運動快速的成長,清真寺曾在1934年在社群衝突中受到破壞。這段時間,興都教徒對於羅摩神出生地的認知似乎發生了改變。長時間以來,羅摩神的出生地據信為附近非常廣大的一個地區,但如今教徒逐漸傾向認為出生地就在清真寺主殿的圓頂底下。1949年,獨立的國族國家建立後的兩年,一群興都教徒在12月23日的半夜將羅摩神像硬是放入清真似的主殿裡。清真寺的管委會在1961年,開始對法院提出侵佔的告訴,啟動了長達半世紀訴訟。然而,兩方還是在尷尬的情況下,繼續在同一個屋頂下,進行各自的祭禮。,

Anup貼上了泰戈爾的一句話,出自於「民族主義」演講集,那是二十世紀初早早對於民族主義敲響的警鐘。半年前讀這本書,這短短一句話裡的意象也讓我難以忘懷:

「當我們赤腳走在佈滿石子的地上,我們的雙腳將逐漸適應這荒涼(inhospitable)大地的變化無常。然而,當一顆最小最小的石礫停留在我們的鞋子裡時,我們絕無法忘記也不能原諒它的闖入。而這些鞋子,就是國族的統治。」

故事還不清楚嗎?兩個一百多年的鄰居,有先來,有後到,彼此有著截然不同的信仰,他們或許不很喜歡彼此,或許互看不怎麼順眼,但,重要的是—他們共同生存,他們在同一個寺廟的圓頂下容忍彼此進行自己的禮拜。直到右翼國族主義高張的八、九零年代,穆斯林成為建立強大的興都教國家的代罪羔羊。Ashis Nandy的文章中曾提到,當羅摩神的出生地和論爭越演越烈,清真寺方一度和地方上興都教團體達成協議,要遷出原址,而在附近另一個興都教所擁有的土地上重建清真寺。然而,兩方的妥協和共識,完全被全國性的政黨與宗教領袖所否決。鄰居間對於土地權屬的爭訟¬—就如同在現代化過程中千千萬萬的土地權屬爭議的訴訟一樣—最終卻成為一場動員了十五萬「志願者」的政治屠殺。1998年的選舉,右翼全國政黨BJP入主中央,成為執政黨。

興都與穆斯林鄰居爭吵了六十年,最終流血衝突踏平了清真寺。如今佔人口多數的興都教徒的勝利,看來似乎再度為法院所肯認了。史詩羅摩衍那中羅摩神的出生地,終究可以順理成章蓋上他們的聖殿。但這樣的征服與勝利,真的帶來了對於興都信仰的虔信嗎?

在「歷史被遺忘的分身」中,Ashis Nandy這樣說:「大部分印度的史詩開始於一段史前史,它並非結束於形成高潮的勝利與敗北,而是結束於矛盾地意識到一個時代的結束。他的結論傳達出的是一種筋疲力竭感,一種對於一切的徒勞感。摩訶婆羅達…並非結束於關鍵的克魯雪查戰役,而是結束於痛苦地覺悟到一個時代將要過去。」

一個時代即將結束的痛苦覺悟。

1991年,在憲法裡為社會主義的民主政體的印度,開始解除市場管制,走向自由化之路。1992年那些高呼羅摩神名字的右翼政黨領袖,在往後的七年內,並未曾造訪在該地建起的興都廟宇。

當我問Kanthi,為什麼妳的父叔輩都受了這麼高的教育,卻可以把票投給這些煽動暴力衝突的極右翼政黨?她說,因為國大黨軟弱無能,他想要一個有魄力的政黨、強大的國家。那又為什麼法西斯主義者Modi在發動2002年的屠殺之後,還可以獲選連任?她說,因為一個新興中的中產階級,眼裡只有發展,而Modi帶來效率,現在Gujarat的首都Ahmedabad可是蒸蒸日上,是城市發展的表率呢,吸引了多少外資呀。她說,我們曾經物質並不豐裕,可是我驕傲我們是一個真正的民主,我們的社會為了各種大大小小的議題而動員。然而,現在公共領域正在被洗淨掏空,中產階級竟然可以為了追求效率與發展而崇拜希特勒!判決發布後,那些在外商公司工作的人們慶祝著,太好了,沒有暴力發生,不會影響市場。twitter上,年輕人說,我才不在乎什麼清真寺或是興都廟,那真的很無聊,為什麼我們不能在哪裡蓋一個shopping mall?「我們的下階層老百姓,真的比我們現在的中產階級有智識的多!」她苦笑道。

「下層百姓的智識」,的確在望向這灰濛濛的未來時,讓敘事還是可以有樂觀的空間。Ashis Nandy總是用這樣的角度看事情:1977到1980國大黨在選舉中首次遭到挫敗,那是因為民眾對於發佈緊及狀態遏制民主的憤怒。1984年英迪拉甘地被刺殺後對於錫克教徒的報復與屠殺,讓國大黨遭到第二次的挫敗。而國族主義的狂熱雖然將BJP送上執政之路,百姓也將很快醒悟。Kanthi說,她曾經驕傲地和美國的好友開玩笑,就在美國再次讓發動戰爭的混蛋小布希當選的2004年,印度的百姓狠狠地用選票唾棄了BJP。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在選舉裡看到這麼大的希望。並不是普選本身是多麼高尚的民主形式,而是,我似乎可以聽見一種在中產階級主導的公共領域裡無法發聲的聲音,而那微弱的聲音,竟傳遙遠達了那廣大底層老百姓那最為實質的民主價值。

我想,這是一個最黑暗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光明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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