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這篇文章真值得反覆多讀啊。
初初在臉書上快速撇過時看到賈樟柯寫侯孝賢，談到「悲情」，
上上次從印度回台灣，在機場吃碗牛肉麵，
以上
:)
馨文
侯導，孝賢◎賈樟柯
1989年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
獎，我是在縣城郵局門前的報攤上讀到這條消息的。
特別是春夏之交的日子，我已經養成了每天下午騎自行車出門，
等候新消息的習慣。北京沒有動靜，倒是臺灣傳來了新聞。
一、悲情入心
記不清是在一冊類似《大眾電影》的雜誌上，還是在一張類似《
消息》的報紙上，我讀到了《悲情城市》獲獎的消息，
到金獅獎更讓我震驚的是有關這部電影的介紹：1947年，
權的獨裁，臺灣爆發了大規模武裝暴動，史稱「二‧二八事件」。
出動軍警鎮壓，死者將近三萬人。
家庭的命運，第一次描繪了臺灣人民的這一反抗事件。
《悲情城市》的介紹還沒有讀完，一片殺氣已經上了我的脖頸。
上演的政治事件剛剛過去，海峽對岸的臺灣卻已經將「二‧
上了銀幕。很多年後，有一次和戛納電影節主席雅各布聊天，
點讓我深以為是，他說：偉大的電影往往都有偉大的預言性。
解嚴，1988年蔣經國逝世，1989年《悲情城市》橫空出世。
會像《悲情城市》這樣分秒不差地準確降臨到屬於它的時代呢？
的誕生絕對出於天意，侯孝賢用「悲情」來定義他的島嶼，
道這個詞也概括了大陸這邊無法言說的愁緒。
的片名，我把侯孝賢的名字記在了心裡。
黃昏時分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回家，對《悲情城市》
去。那天，在人來車往中看遠山靜默，
地之間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悲情」這個詞，
染了我。就像十二歲那年的一天晚上，父親帶回來一張報紙，
廖承志寫給蔣經國的信，
，他大聲給我們朗讀：「經國吾弟：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遙」，
受革命語言訓練的我們，
恢復了舊社會語言，他們在信裡稱兄道弟，談事之前先談交情。
舊社會多了一些好感，
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遙」這樣聽起來文縐縐的過時語言，
說出了命運之苦。這語言熟悉嗎？熟悉。這語言陌生嗎？陌生。
灣島上的軍民到現在還用這樣的方式講話？
1949年，「舊社會」、「舊語言」、「舊情義」
陸退守到了臺灣，出生在「新社會」的我，此刻為什麼會被「悲情」
一個陌生的詞打動？對，這是我們深埋心底，
情緒。就像看到侯導的名字，「孝賢」
落門匾上，諸如「耕讀之家」、「溫良恭儉」的古人題字。
侯孝賢的身上，在他的電影裡一定還保留著繁體字般的魅力。
再次聽到侯孝賢的名字已經到了1990年，
，竟然被前輩作家賞識，混進了山西省作協的讀書改稿班。
是常能聽到藝術圈的八卦傳聞，當時沒有網絡更沒有微博，
流言飛語都靠口口相傳。有一天，
離去，說要趕到離太原一百二十里的太谷縣看張藝謀拍《
》。出門前編輯丟下一句話：這電影是臺灣人投資的，
我搞不清楚監製是種什麼工作，但聽到侯孝賢的名字心裡還是一動。
只在報紙上讀到的名字，現在人就在山西，離我一百二十里。
來的編輯能不能向侯孝賢要一盤《悲情城市》的錄像帶，
出口，就連自己都覺得這個請求太幼稚。
百二十里的距離遠得像是在另外一個星球。
1993年，我終於上了北京電影學院，離電影好像近了一些。
天在一本舊學報上偶然讀到一篇介紹侯孝賢來學院講學的文章，
了好幾張侯導的照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侯導的樣子，
想像的非常相近：個子不高但目光如炬，
既有野蠻生長的活力，又有學養護身的雅致，
文章講到侯導將自己一套完整作品的拷貝捐贈給了北京電影學院，
一下子有了盼頭。
二、梅縣來的人
電影學院圖書館有一個港臺圖書閱覽室，
可能因為這裡的書都是繁體印刷，所以來的同學少，
己寫劇本的地方。
有一次我注意到角落裡有一個書櫃沒有上鎖，
臺版書籍，其中大部分是臺灣遠流出版社的電影圖書。突然一冊《
市》入眼，封面上是梁朝偉悲憤而無奈的神情，我一頁一頁地翻著，
的每一幅劇照都好像同時凝聚著劇情和詩意：天光將盡時，
入伍，一個龐大的家族在暮色中合影；雨中的曠野，
個穿黑西裝的男人懷抱著遺像看兄弟入土；無名的火車站，
孩子在寂寥無人的月臺等待著運行。
：國家，政黨，家族，個人；生老病死，婚喪喜慶；
細雨中入土的兄弟。激烈的仇殺，散淡的愛情。日本人走，
語，國語，日語，上海話；本省人，外省人，江湖客。
等日後終於看到電影，當這些畫面在銀幕上運動起來以後，
時的《悲情城市》讓我覺得整部電影像擺在先人畫像前的一束香火─
事如火慘烈，時光卻詩意如煙。長鏡頭下，
，壓抑的民眾已經走上了街頭。槍聲是否是我們的宿命？
在上，它卻從來不給我們答案。
後，市面上開始流行國語，
為這些老大夫搖頭晃腦地念著：痛，肚子痛的痛。
「二‧二八事件」發生時，本省人在列車上找外省人尋仇，
成了驗明正身的方法，可電影中的梁朝偉是個啞巴。
，悠長而克制。彷彿銀幕上的一切都是我們刻骨銘心的前世經歷，
憶在我們轉世投生後已經遺忘，侯導的電影卻讓我們回到過往。
在中國人的世界裡，只有侯孝賢能這樣準確地拍出我們的前世。
這種感覺在看過他的《戲夢人生》《好男好女》
印證，最嘆為觀止的是《海上花》開場長達七八分鐘的長鏡頭。
男女圍桌而坐，喝酒抽菸，猜拳行令，攝影機在人群中微微移動，
便在談笑中溜走。華麗至腐朽，日常到驚心動魄，
如其分，滿足著我對晚清上海租界生活的想像。
讓人寂寞到死。就像那些長三書寓裡凋零的女人，日子千篇一律，
四季輪迴。
如果說侯孝賢能夠通靈前世，他的另一個才能就是腳踏今生了。《
櫃來的人》完成於1983年，這電影對我有「救命之恩」。
現實已經讓我有千言萬語要說，
同化了。雖然還不至於滑向主旋律寫作，
出現在了我的劇本中，好像只有超乎常態的生活才有價值變為電影，
們自己親身經歷的飽滿的現實，卻被我們一提起筆來就忘了。
坐在黑暗中看《風櫃來的人》，起初我連「風櫃」
還是一個地名都搞不清楚。
家的朋友一樣的臉，看張世演的漁村青年，
洶湧的海浪跳著騷動的舞蹈。我一下子覺得離他們好近，
這幾個臺灣年輕人，似乎就是我縣城裡面的那些兄弟。
背井去了高雄，一進城就被騙上爛尾樓看電影，
故事，透過寬銀幕一樣的窗戶眺望高雄，等待他們的是未知的未來。
原來在中國人的世界裡，
我萬分迷惑，搞不懂為什麼明明一部臺灣電影，
我那些朋友的故事。我夢遊般從電影院出來，想搞清其中的原因。
圖書館，開始翻看所有有關侯孝賢的書籍。
了沈從文，提到了《從文自傳》。他說：讀完《從文自傳》
中客觀而不誇大的敘述觀點讓人感覺，陽光底下再悲傷，
都能以人的胸襟和對生命的熱愛而把它包容。他說：
的角度，視野還有這麼多、這麼廣。我連忙借了《從文自傳》，
在自習室裡，一支菸一杯茶，
間的湘西，隨著他的足跡沿著湘水四處遊蕩，進入軍營看砍頭殺人，
城市看文人爭鬥……我似乎通過侯孝賢，
個體的經驗是如此珍貴。
而我們經過革命文藝的訓練，提起筆來心卻是空的。
對導演來說你看世界的態度就是你拍電影的方法。
侯導的一些電影頗有自傳色彩，《童年往事》
：這部電影是我童年的一些記憶，尤其是對父親的印象。
縣人，在教育局當科員。侯導出生於1947年，
術大學」戲劇電影科畢業以後，
當年他獨立執導的前三部影片《就是溜溜的她》《風兒踢踏踩》《
畔青草青》都是臺灣賣座電影，1983年完成《風櫃來的人》
獲得了對電影的「重新認識」。
而我也是在看完《風櫃來的人》之後，
1997年我回到故鄉山西汾陽縣拍了處女作《小武》，
法看世界。去影展有點像闖江湖，
小武》轉了一圈影展後，得到了法國南特電影節的邀請。
陌生，侯導的兩部影片《風櫃來的人》和《戀戀風塵》
影片獎。
三、南特再見，南特
冬天的南特異常濕冷，電影節的人從火車站接了我，
店而去。在車裡翻看電影節的場刊，才知道這次侯孝賢也會來南特。
影展二十週年慶典，侯導是專程來祝壽的。
眼就看到一群人眾星捧月似的圍著一個中國人。
我心已知那人正是侯導孝賢。我猶豫了一下，
開，便等在一旁聽他侃侃而談。
酒店裡中國人少，侯導一邊接受採訪，一邊不時看我一眼。
定很奇怪，這小子站在那裡要幹什麼？眾人散去後，
，一時既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也不知道該怎樣介紹自己。
是學生，但慌不擇言，愚笨地說道：侯老師，
孝賢顯然不熟悉北京文藝圈的稱呼習慣，瞪眼問道：我教過你？
：喜歡您的電影。彷彿面對一個突然的闖入者，
能挑戰性地望著我：北京電影學院的？呦！
？我連忙說：我拍了一部電影叫《小武》。
顯平和起來，他問道：《小武》是什麼東東？我答：
，電影是在我老家拍的。侯導點了根菸，語氣已經變得友善：
我答：山西。侯導頓時笑逐顏開：哦，半個老鄉，
樣見面於我好像一次考試，侯島見了生人有股衝勁，
的親和，可話要投機瞬間也能變成哥們兒。
影，發現他穿了一雙年輕人愛穿的匡威球鞋。
《小武》首映完我無事可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南特街上瞎逛。
過十字路口的海鮮店，目不轉睛地望著冰上生蠔之類的海產，
是些什麼動物。山西是內陸省份，沒有海。正想著，
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是侯導，他和我好像已經成了熟人：小賈，
的電影。我慌了神，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侯導的話。侯導說：
的選得都不錯。我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法鼓勵我，
一句話。我和他兩個人佇立南特街頭，都不知道再往下該說些什麼。
來說，這一幕並不尷尬，法國人說：彼此沉默的時候，
那一年來南特的還有關錦鵬導演和日本的是枝裕和。每到夜晚，
幾個亞洲人就找一家酒吧坐下來海闊天空地聊天。攜《下一站，
參展的是枝裕和是侯導的故交，有人說他的處女作《幻之光》
的影子。是枝之前在日本ＮＨＫ工作，
南特與侯導相處的日子，
經論道。每天我們都有一堆問題問向侯導，他仔細聽過娓娓道來。
常重視表演，他說：他是先有演員才有電影，
，而是要去拍什麼人。我一直認為，在中國的導演裡面，侯孝賢、
跟馮小剛是最會演戲的導演，他們如果只做演員，也會非常成功。
侯導在《風櫃來的人》裡面扮演的姊夫，燙了滿頭的捲髮，
著麻將，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粗話，那樣子鮮活而準確。
謀在《老井》裡面，背著沉重的石板，
侯導從來不玩兒理論概念，
，演員有事做才能自然。
那時候我已經在籌備第二部影片《站臺》，
我告訴侯導我創作上的困境。侯導說：這是很自然的狀況，
櫃來的人》之後，也有這樣的問題。你明白為什麼嗎？
個處女作導演，你已經有了電影經驗，
用怕，每個導演都要過這一關。侯導沒有告訴我怎麼樣改劇本，
這是導演生涯裡面的共同處境。聽了他的話，我頓時覺得無比鎮定，
連他也經歷過這樣的困惑。
南特的日子讓人難忘，但也不是日日皆歡。
生朋友狂歡至天剛蒙蒙亮，才挾著寒風帶著酒氣回了酒店。
現侯導一人坐在沙發上抽著悶菸。他的神情像是在想很遠的事，
聲：侯導！他只嗯了一聲答我。
可惜我是晚輩，知道他鬱悶，但又不便多言。
四、最好的時光
我見侯導多是在國外的影展上，每次見到他都是我最好的時光。
洲無論哪個城市，侯導總要去找中餐吃。他帶《咖啡時光》
一年，和他合作過《南國再見，南國》和《海上花》
請大家吃飯，那是一家很難訂到位的意大利餐館，
就把刀叉放下，吸口氣說：這哪裡是吃麵，分明在吃塑料管。
保持著中國習慣，就像他的電影始終有種東方氣質。下午去看《
》的首映，這部電影是為了紀念小津安二郎特意在日本拍攝的。
浸在侯導電影中的綿延時光之時，突然一隻麻雀飛進了電影院。
美的放映，現實中的靈動生命和銀幕上的虛幻世界合二為一，
更自然。
《三峽好人》之後，《誠品好讀》
地點就在敦化南路的誠品書店。那天我早早到了採訪地點，
遲，他進門先趴在桌子上，望著我說：你來臺灣了？我說：我到了。
定了定神兒說：有個親戚從上海來，帶了一瓶二鍋頭，
光了。眾人連忙問道：侯導要不要休息一下？侯導說：
趕快！編輯抓緊時間跟侯導訪談，我知道酒精在他身上發揮著作用。
在醉倒之前的一秒，把今天的採訪完成。
，一下子趴在桌子上立刻就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林強來電話說侯導請大家今晚一起卡拉ＯＫ。
歌廳，在座的有作家朱天心，及其他幾個侯導的朋友。
一首地唱著臺語歌，兩個人不時搶著話筒，絕對是年輕人的樣子。
《南國再見，南國》到《千禧曼波》，侯孝賢拍都市裡的新新人類，
輕人熟悉得彷彿在拍自己的故事。看《南國再見，南國》
在重金屬搖滾樂中漸漸駛遠，再看《千禧曼波》
中奔向新的千年，知情重意的侯導是那樣的年輕。
或許在華人世界裡，只有侯孝賢才能拍出我們的此刻，
在。
那夜眾人喧嘩，他把話筒讓給別人後一個人離席，
著外面。我跟過去站在他的身後。窗外細雨紛紛，
影，街上的行人奔走於不同的際遇。侯導也不看我，輕輕說道：
這時不知誰在唱〈港都夜雨〉，這場景讓我想起《悲情城市》
，朱天文的劇本是這樣寫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廣播宣布無條件投降。
大哥林煥雄外面的女人為他生下一個兒子的時候，
雨霧裡都是煤煙的港口，悲情城市。
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的電影世界裡，人人都在談論侯孝賢。
在首爾，遇到跟侯導合作多年的攝影師李屏賓，
一天侯導拍完戲，深夜坐計程車回家。
機聊起了政治，兩個人話不投機激烈爭辯，
起來。李屏賓講到這哩，瞪著眼睛說：小賈，你想想那畫面，
五十多歲的人在街邊打架。大家都笑了，我問：然後呢？賓哥說：
了整衣服上車，繼續往前開。
還是有人記得侯導給張藝謀當過監製。
，記者會上有人提起侯導往事，問他：如何看張藝謀現在的電影？
思一下，笑著說：我們是朋友，
來他忙了，就不好意思再打攪了。記者會上少有的沉默，
侯導突然反問記者：現在，他過得好嗎？
很喜歡侯導的兩張照片，其中一張：
種齊耳長髮，瞪著眼仰頭看著頭頂的一盞燈，
命都放在電影裡。另外一張照片是法國電影評論家讓─米歇爾‧
法文版《侯孝賢》一書，封面上侯孝賢站在一張條案邊兒，
清香，正在彎腰祭拜。
祭拜中的侯孝賢，敬鬼神的侯孝賢，行古禮的侯孝賢，
孝賢。
2011三月 - 大方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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