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6日 星期五

Again you will come..

Bengali人如果英文不是太好,很容易將Again放句首。今年八月離開加爾各答的那天早上,阿比媽對著提著行李的我們說:「Again you will come」,當時我以為她問我們會不會再來,於是拍拍胸脯說yes。上個月寫信祝她生日快樂,她回說:「again u will come to visit kolkata and will meet me.」我驚訝地注意到句尾並沒有問號。心想,恐怕這並非問句而是祈使句。

久而久之,我對這again開頭造句法也感到異常的熟悉與親切了。上回我們另一位begali同學熊比特的媽媽邀請我們到家裡吃午餐,她過兩天就走了,心臟病的先生等著她回去照顧。那天,她也說:「again you people will come.」。

有酒癮與毒癮的熊比特上星期大鬧party,被決定強制遣送回家,下星期一就要走了。這一走,也不知何時回來,回不回得來?想到此,忍不住一陣難受,很想對他說:「Again you will come to Bangalor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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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學物理後來轉電影的熊比特是班上害羞又安靜的好學生。如果他自己不說,你不會發現他不僅嗑藥、酗酒又有躁鬱症,開學前才離開精神病療養院。我們跟他不太熟,但因為舉辦Taiwan-Kolkata Film Festival,我們看了他導的一部紀錄片與一隻短片。

紀錄片拍的很動人,主角是在加爾各答很出名的一位老爺爺,他在大街小巷塗滿獨創的「太陽繞地球轉」太空原理。用黑色油漆當底,畫上白色的字,配有圖說,畫的很牢固不怕日曬雨淋。隨著鏡頭,我們跟老爺爺上公車,聽他在公車上宣講,發送傳單、看他闖蕩全印最大的書展,年輕人圍過來、嘲笑他或與他辯論,跟到老爺爺破舊陰暗的破屋子和那台發覺真理的小小望遠鏡。老爺爺還寫過信到美國太空總署呢!

影片結束時,眼角濕濕的,覺得那盯著老爺爺的鏡頭,像是我們望著樂生阿公阿媽的眼神,是溫暖的。像發覺一個小秘密似的,你知道他是同道中人。

那時,我們還不曾好好說過話呢。

第一次去他家是因為他生重病。

上學期期中假期時,他音訊全無,被發現時倒在地上,已大醉一星期,不醒人事,差點死了。住院好幾天,有個乾哥南下來照顧。他出院後我們兩個和康蒂一塊去探望他。走進小房子,那位乾哥,正在看黑白藝術電影,桌上攤著卡爾維諾的小說。我在心底忍不住想,噢,可能是另一位同道中人。

熊比特的房間連張床也沒有,兩塊墊子鋪在地上,發出奇怪的臭味,他硬想站起來卻作不到,我們叫他別客氣了。大家圍在地上,喝了點茶聊了下天。我聽不太懂他的Bengli腔英文,只能用眼神表達關心。後來他媽媽到班加羅照顧他,學期結束他就回家了。

他英文不好,我們英文也不好,加上他又害羞,算起來一整學期我們只有彼此說hi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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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暑假和阿比弟到馬來西亞旅行,之後又到他家玩了一星期,一連二十幾天,我總算完全聽懂「Bengalish」。阿比弟因為加拿大的學校提供他五年獎學金,九月離開我們到加拿大留學。那時候真的好捨不得。9月11日他搭上飛機,在德里轉機時我在網路上跟他要了Chingri Malai curry的食譜。Chingri malai curry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蝦子咖哩,我跟他說,12號是我生日,我要作這道菜來慶祝。

阿比弟走後,我和詠光真是想念他、他的小女友、還有我們一塊旅行的日子。也常常想起他在班加羅時偶爾會拎袋魚、帶個高麗菜來我們家玩,那個時候他說話我只聽的懂一半,我們常常是一面google一面聊天。從Jadavpur的學生運動、聊到泰戈爾、聊到甘地。

有一天詠光說,我們可以邀請熊比特一起去看電影,反正班上同學都走光了,他現在也很沒朋友。我們把對阿比弟的想念轉移過去。

一次,我們找他一塊逛書店,那天我買了本Ginsberg詩集,看他眼睛閃閃發亮一直盯著,想也沒想就大方借給他了。又一次,我們一起去附近一間老戲院看短片展,結束後他來家裡坐坐,他打開facebook給我們看他妹妹的照片。

多碼小妹,一頭捲捲的短髮,非常帥氣,一位小嬉皮女孩。他說:「多碼一天到晚旅行,我哀求要跟著去她都不准,說我會惹麻煩。上次她們去瓦拉納西,終於允許我跟了。我的錢給她管,她只給我一小瓶酒,那是我全部的固打,她說:你自己分配,喝完就沒有了」。我們問說那她現在在幹麻呢?忙些什麼呢?未來想幹麻呢?他說:「我現在沒有資格過問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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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詠光偶爾會跟熊比特在facebook上聊天。熊比特跟她說:「以前我在班家羅沒有朋友現在我有朋友了,明年三月等我wip完,我們可以組個team拍電影。」那一天晚上他們兩個聊到三更半夜,早上起來我看詠光一臉興奮,像在作夢,一直跟我重複導演的話。她說熊比特好像發瘋了,一直在規劃拍電影的細節。整個早上她都在重複導演的指令,像是桑丘碰上唐吉柯德,發了傻瘋。

那時熊比特和媽媽住,每一次下課他都趕著回家,媽媽會催。他跟我們預告十一月媽媽回加爾各答後他就自由了,我們可以常常出去玩。

十一月二號是詠光的wip,她向大家報告論文想法,跟中國鄉村運動、近代革命與近代文學有關的主題。熊比特聽完後,說他在考慮修改論文的方向。本來,他的主題是探討記憶與影像,討論youtube的影片片段化現象與記憶的關係,聽完詠光的想法,他想要處理歷史與電影,當然包含革命與電影。心血來潮,我們約定在CSCS弄個革命記憶與電影的影展,一塊探討亞洲各地電影裡頭的對革命歷史的再現。

熊比媽要回加爾各答前兩天,邀請我們去家裡吃頓午餐。熊比媽跟阿比媽一樣好年輕啊,瘦瘦小小的戴個黑框大眼鏡。看起來很恬靜。我們很訝異一位多次陪兒子住進精神病院的媽媽,看起來竟這麼平和,也不皺眉頭也不焦慮。本來,我們還以為會見到一位滿臉憂愁或歇斯底里的女人呢。

她不會講英文,我們不會講Hindi或Bengali,只能用大吃特吃來展現善意。那天她準備了好多菜--混有葡萄乾、腰果與香料的香香甜甜的油飯、一大鍋雞肉咖哩、一碗番茄芥末子甜汁,還有一鍋濃濃煉乳揶子香的乳白色甜粥。我們倆坐在那裡,熊比媽站在一旁,我們吃一點她就加更多,一個鐵盤子上一小山的飯與一小山雞肉,吃越多剩越多,吃到幾乎都要昏厥了。我們心裡明白,熊比媽是擔心的,這一頓飯儘管她沒說,還是希望她離開後我們多多照顧一下她兒子。

熊比媽走後,熊比特搬進CSCS後面的一棟小房子,跟一年級的新生阿潤一塊。那天我的WIP結束,他邀請我們到新家玩耍,我們兩個和康蒂一塊去。那天,我煮了宮保雞丁,阿潤一直在旁邊chicken chicken的尖叫,一面吃一面作出很誇張的表情。

熊比特和詠光說了多碼小妹的故事。

他說多碼小妹的大學是加爾各答馬克思主義大本營Presidency College,她本來也是革命青年,常常到鄉村去搞組織。在她投入政治活動的那段時間,熊比特住在療養院。療養院裡規定不准看報紙,但有一天他無意間拿到一份,一打開,竟然看到多碼小妹。大大的照片裡,她用手擋在前頭,警察正高舉棒子要打下去。他說總共看過三次多碼在報紙上。有段時間他們家甚至變成地下中心,常有陌生人來家裡聚會、吃他們家的食物甚至住在那裡,弄到爸媽都生氣了。熊比特和他們到鄉村去過,半夜上廁所時踢到一塊很硬的東西,一看竟然是一整袋槍。他說,加爾各答的有些組織走暴力路線,偶爾會殺壞地主,但使用暴力使人迷惘。多碼現在不當革命青年了,她過著波西米亞式的生活,和朋友到處旅行,唸書給盲人老師聽賺點小錢也順道讀些好書,大部分時間都拼命在看電影。

我們兩個聽到這些故事,更佩服熊比媽的平和與鎮靜了。她不只有個心臟病的老公、吸毒的兒子、還有位常被警察打到上報紙的調皮的女兒。如果是我們爸媽,早就歇斯底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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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比特又開始喝酒可能是我們害的。那天宮保雞丁pa,我們喝了一些不過癮,阿潤一直吵鬧,又約定週末在來家裡吃可樂雞、鳳梨蝦球配台灣高粱。熊比特喝高梁很開心,說了很多話。

那天後,他就又開始酗酒了。有天晚上打給詠光,說了很多瘋狂的話,有暴力的也有色情的,像是很多電影畫面在他腦海裡頭一般。我們有些擔心,告訴康蒂,康蒂告訴Teju,Teju告訴阿奴普。阿奴普是個Bong(印度人戲稱Bengali人為Bongs),是熊比特與阿比弟最信任的老師。

情況越來越糟,阿潤說熊比特會說些奇怪的話,甚至跟他說自己有一天可能會死在這個房間裡。上週五一年級的期末party上,熊比特終於喝掛了。在大家面前動彈不得。那天阿潤很無助有打電話給我們,我和詠光沒接到,他打給了康蒂。

康蒂後來告訴我們,她和喝醉的熊比特通電話時,熊比特和她說了一些很暴力的東西,說要打碎她的頭,她和阿潤都嚇到了。

那天之後,康蒂開始瘋狂介入這件事情,抗議阿潤年紀這麼小獨自承擔責任對他太不公平,要阿奴普負全責,甚至大罵自己的指導教授SV,說怎麼可以讓這麼危險的人在center裡,出事怎麼辦,他可能會自殺,也可能傷害別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打定主意一定要送熊比特回家,認定這是唯一的辦法,她堅持這是家人的責任,沒有其他人應該要承擔這個包袱,特別是阿潤。

康蒂於是一直施壓阿奴普,她也同時她也擔下重任,要求阿奴普陪熊比特看醫生,然後讓阿潤和熊比特住她家裡。爸媽恰好不在,她可以暫時收容。她已經下定決心要安排一切直到把熊比特送回加爾各答為止。

事情發展的很快,星期五的party鬧完,星期一這兩個男孩已經在她家中了。星期二她要我們兩個去她家吃晚餐,她和阿潤開車來接我們。碰面時,康蒂看來非常疲累,說她很害怕,晚上睡覺會鎖門,壓力大到根本睡不好,還說早上熊比特一聲不響地去買煙,消失了一小時,擔心死了,她甚至連熊比特不洗澡都在抱怨。她說:「我現在一心一意只想快送他走」。我說:「你不該這樣想」。康蒂盯了我幾秒,只說我不了解狀況。

那晚我們沒見著熊比特,阿奴普請助理沙巴小姐帶他去看戲了。康蒂很不高興事情不在掌控中。星期三早上我們又去他家,終於看到熊比特。他看起來很不快樂,只要他不快樂,就會皺眉頭,像個小孩子。那天他一直皺著眉頭。

康蒂發了控制狂,像暴君一樣監視與控制熊比特的一切行動。詠光和我很不滿,心裡嘀咕,真不知道誰才是瘋子。

詠光寫了信給阿奴普,問他是不是熊比特有機會不被送回家,是不是給他與給大家一次機會,建立個支持系統,畢竟這一切大家都有責任,而他也並不危險。阿奴普回信說,這封信說到他心坎裡,他幾乎要哭了。他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也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我們又去了康蒂家,像是探監,我做了阿比弟教我的Chingri malai curry,還帶了庫斯度立卡的紀錄片瑪拉杜那。放片時康蒂又不高興,抱怨大家光看片不聊天。

熊比特很開心,我們就知道他喜歡這些,像是早已秘密地串通。影片最後有一個歌手對著瑪拉杜那唱歌,熊比特驚喜說:「這個是不是馬璐丘?多碼很喜歡的歌手。」我們一塊在片尾找訊息,對,就是馬璐丘。

影片結束後,熊比特一個人坐在陽台上抽煙,我趁大家不在偷偷問他:「未來有什麼計畫?」他說:「我得回家一陣子,不長,兩個禮拜就回來。」他說在加爾各答沒法平靜,這裡平靜多了,要寫論文最好在這裡,也還在想修改方向的事情。我問說那你在這裡自不自在?會不會不舒服?他說:「即使這裡也比加爾各答好。」我對他笑了一笑,邀請他隔天下午來家裡,我們約好要一起看塔可夫斯基的電影--鏡子。他說ok,我就去和康蒂談。康蒂又不開心了,我和她說:「你可以休息一下,妳看起來很累」,她說:「你們不了解,你們不該擔這個風險」。我忍不住大聲反駁:「他沒有那麼危險。」

如果我英文更好,一定會和她吵起來的。

星期四下午,熊比特搭康蒂的車子來。進門瞧見桌上我和詠光喝剩的咖啡,問可不可以加熱了給他。在我幫他加熱剩咖啡時,他開心地告訴我們一個朋友的故事。

那個朋友是位詩人,很愛喝酒但很窮,他的生活就是在街上跟路人要錢,要到錢就去買酒,沒錢就再去乞討。肚子太餓了受不了就到加達普大學的學生餐廳,用垃圾袋把所有的剩菜剩飯帶走。半夜的時候,坐在路邊,和流浪貓流浪狗分享食物。他說這個朋友很臭,跟他一起走在路上非常丟人,因為他會大聲評論每個路過的人。熊比特還表演給我們看他怎麼嘲笑路人。

這個朋友最近戒酒了,因為女朋友懷孕。在她要生小孩的前一天,他跟熊比特說:「我要戒酒,因為明天小孩救出生了」。從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有喝酒。我問說:「他真的沒在喝嗎?」他苦笑說:「應該是,像我們這樣的人,一旦喝酒大家都會知道的,但我沒有聽說過。」現在這個人在電視台工作,負責總務。

那天下午我們看電影喝茶聊天。天黑後,我們像送犯人一樣把他送回康蒂家裡。心裡有點難受。

今天(星期五)早上,康蒂的爸媽從孟買回來,阿潤和熊比特必須離開,然而,一直到星期一他搭火車前,每一天晚上已經安排有人監管:今晚是阿奴普,明晚住我們家,後天再自己家過夜但沙巴小姐會陪。

今天中午康蒂打電話來,告訴我說他們終於走了。我不太開心,只回一句:「那你輕鬆了」。她說:「不!Hsingwen,我很sad,今天走前熊比特還跟我講兩個禮拜後他就回來了,他根本不知道他不能再回來了!」我終於忍不住生氣的說:「憑什麼這樣講,他明明可以回來」。她說,不可能,今天SV已經告訴她,老師們已經有決定了,除非他的爸媽陪他回來,不然他不可能再回班加羅。我真的很生氣的和她大吵一架,說我不贊成這樣的做法,會讓老師們知道我的意見,她說:「好!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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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我和詠光氣到幾乎要發起連署,生氣說怎麼會一個自以為承擔責任的焦慮的女人,可以這樣掌控一個事件的發展。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事情。我到現在還想不懂,到底她怎麼突然開始決心武斷的主導一切?我想起上學期康蒂給我看一位班上男生寫給她的信,信裡有說,她的體內有個迷人的詩人,但也有個Kali女神,她不該讓自己走入毀滅的瘋狂。

她是我們的好友,一年來我們看了她心情的起起落落。上個月某一天,她打電話來要我們到家裡陪她,說一個工作上的朋友今天上吊自殺了,她受不了一直在家裡哭,我們陪她出門吃吃晚餐,她也開心多了。是不是這個事情一直在那裡呢?還是什麼?是什麼叫喚了瘋狂的Kali女神?

Judith告訴我們先別寫信,下週我們一起去學校和每個老師談談看再說。她也說,這是對我們機構的一個考驗,看看我們機構是不是連一個這麼輕微的人都容納不了。我們都在心裡打定,Again he will come 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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