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日 星期三

limits and the prolonged struggles 2010.11.26


該怎麼去描述2008年12月到2009年1月發生的種種呢?細節想不太起來,像是得了失憶症,因為實在太糾葛太難承受地超過極限了?斯帆也說過這種感覺,說想不起呂阿伯那次生死交關半昏迷中決定轉院的詳細經過,完全記不得,說可能是壓力太大,失憶了。2008年的123貞德舍之役和今年6月到7月的呂德昌之役,是相似的,都是踩著極限,或是說被極限踩著的。
「鬥爭解放了的空間,卻逐步被鬥爭的成果戒嚴起來」,123之後某天我寫下這句話,感觸很深。那真是場進退不得的纏鬥,我們碰到的極限。它不僅是由政府設下,事實上,曾高喊「樂生留九十,捷運不延遲」的我們,也有一份。貞德舍坐落在足以拿來與政府談判的「正當」的訴求的邊邊上,也在裡頭也在外頭,任何一點點談判都可能把它犧牲掉,為大家進行談判的呂阿伯就痛苦萬分地默默背叛了它,123那天在反省室裡喝酒掉眼淚。大家都談了也搬了,連七星舍的神明都同意搬遷。怡園整理好等在山上,謠言說藍阿姨去看了,出了一些意見。

不知道是哪裡看到的可能是葛蘭西說的話,意思是:新的物種產生於對抗艱困環境的延長戰中。好像在說:改變歷史的「新」並非產生於抗爭起點、也不是來自於抗爭高潮,而是在無止無境的延長戰裡。無路可退下的臨界點上的再奮力一搏,即使只是孤獨一人,即使只產生最微小最微小的質變,也可能是下一個時代的起點,即使當下我們沒有察覺。

在這個意義上,123是歷史性的一役。我們是垮在也爬在極限上的。真的很狼狽,我們甚至問藍阿姨是不是放棄,自己靜靜的搬就好,學生都會幫忙;也真的很痛苦,那一晚大家都偷偷的在哭。但就在藍阿姨掉著眼淚說:「不可能!走到今天,沒有理由自己搬!」大家決定再動員、再開會、再打一仗;但也實在是史無前例的尷尬,我們一面準備抗爭,一面自己把林卻阿嬤載到怡園,在大家被警察抓上警備車時,林卻阿嬤的女兒正在怡園教她練習使用新廁所。

這場夾縫裡的又尷尬又痛苦的抗爭,是歷史性的,因為它真是一無所有,或別無所求,或用宜君引用的詩,愛的不能與不放棄去愛那不能。是純粹為尊嚴而戰了,也因此是純粹的意志,一種純政治,pure politics。

一棟貞德舍、一位藍阿姨、一群學生、一些個人與團體、自救會幾乎成了聲援團體。而它何嘗不是一場轟轟烈烈對抗污名之戰,對抗主流社會對所有不院搬遷的人們強加的污名,那就是:他們貪婪,只是要錢(或是更多物質性的補償)。抗爭,不只要洗刷疾病的污名,更是要洗去抗爭的污名,洗去藍阿姨、富子阿姨在教會裡頭受到的種種冷言冷語。會長說:「我們痲瘋病人不能在承受更多的歧視了。」在一重痲瘋的污名壓在心頭,他們更要挺起胸膛反抗強加上來的第二重污名。藍阿姨要對全世界吶喊:「我說不搬,就是不搬,你給我那些,都不是我要的。」這句簡單的話,要喊到人家聽見卻比登天還難。123清晨之戰是場歷史性的延長戰,決定了尊嚴的質地,而比延長戰還要更延長的,是當藍阿姨被請出房子後,決定回頭的瞬間:

「突然,藍阿姨不哭了,她把代步車掉頭,往回衝!

她在代步車上站起來,大聲說要『上廁所』,『我要上廁所,上廁所也不行嗎?』她聲音真是宏亮。我在刺眼的陽光中回頭一望,隱約看見她把腳上鞋子脫下來打人,然後警察讓出一條路,她又大大方方的回到貞德舍!」

比那更加延長的,是她把貞德舍的牌子撿回來,掛上怡園,是每當有人調侃說:「住這麼好喔,豪宅。」時,她大聲斥責:「你給我聽清楚,我沒有要這些喔,我要的是我的貞德舍!」比延長更加延長的鬥爭,是此後的每一天,是仰中與呂阿伯孤單的對抗面對近百位要架圍籬的警察,那天禱告會仰中說:「樂生是我迎面而來的神。」

比延長戰更延長的是繼續對抗圍籬、對抗裂縫,甚至對抗呂德昌面對的「人為的死神」。

如果每一場臨界點上的掙扎都可能產生新物種,都可能會是下一輪世紀的起點,我們恐怕得自己去尋出並灌溉那些已經誕生的小小芽苗。但,它們在哪兒呢?已經在我們體內?已經在這空間裡?已經是一種氣氛、一種口氣、一種態度、一種邏輯、一種笑聲、一種眼淚、一種汗水、一種美學...?

附上123後寫的一些短札:
2008年12月4日星期四
我沒有很沮喪/馨文(照片:阿烈)
http://losheng-literature.blogspot.com/2008/12/blog-post.html
經過了12/3一場大仗,我的心情沒有沮喪。腦子不停想著,這個時候更要繼續!
說實話,本來,這一仗我是很想放棄的。一方面因為一切來得太快、太慌亂,心情低落,身體也很疲憊,二方面擔心林卻阿嬤的身體健康,也擔心藍阿姨當「最後釘子戶」壓力太大。我們幾個人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問藍阿姨:「要不要就靜靜的配合?」
但她不肯,她掉著眼淚說:「不可能!走到今天,我沒有理由自己搬!」
前一夜,我、阿烈、藍阿姨一起去跟林卻阿嬤講明天警察要來的事情。林卻阿嬤很鎮靜,說要打電話給她兒子和女兒。她從床底下拿出一個破舊的大紙盒,裡頭放了一張張大小不一的廢紙,每張紙上面都寫有又粗又大的姓名與電話,那是沒有手指、眼睛又不好的林卻阿嬤的電話簿。
她嘆著氣,卻很平靜,一直到電話打通。
林卻阿嬤拿起話桶,話還沒說完,就哭了,她很傷心的重複著說:「喂,我跟你說,沒搬不行呀,沒搬不行了…」。
打完電話,她開始打包貴重物品放在包包裡,這些東西也只是些破舊的信封袋。打包的過程中,她吞下一顆「救心」穩定心臟。藍阿姨安慰她:「妳不要擔心,先離開一下,不一定戰贏了我們還可以回來!」
一大早,清晨五點,藍阿姨幫林卻阿嬤換藥,讓她泡牛奶,準備把她載走。不知道她有沒有發覺這是她在這個住了一輩子的房間泡的最後一次牛奶,心情沈重她像往常一樣細心與幽默。
她說:「這個牛奶,你們一人拿一瓶去喝。」她指著她平常喝的安素說。
我說:「不用啦!我們沒有在喝這個!」
她噗嗤,說:「妳們不喝,只有我喝,很歹勢!」
喝完牛奶,藍阿姨就載她走了….
啊!寫到傷心處幾乎忘了標題是「我不沮喪」。
是的,我有段時間很沮喪!
當大家把貞德舍包圍,呼喊的聲音由宏亮逐漸轉小到平靜。突然燈暗了,停水停電。警察開始撞門,我們往更裡面的房間躲,警察拿電鋸鋸門,每一扇門都被撞砰砰發響,最後終於破窗而入,我們聚在房間一隅,看著他們湧入,我真的很沮喪。藍阿姨趴在代步車上痛哭,我們一直勸她離開房子,半推半勸下她騎出貞德舍,被警察與媒體包圍。我記得,那時陽光很強、很刺眼。
我發現我們出來,卻不知該往哪裡去。
突然,藍阿姨不哭了,她把代步車掉頭,往回衝!
她在代步車上站起來,大聲說要「上廁所」。
「我要上廁所,上廁所也不行嗎?」她聲音真是宏亮。
我在刺眼的陽光中回頭一望,隱約看見她把腳上鞋子脫下來打人,然後警察讓出一條路,她又大大方方的回到貞德舍!
當我回到貞德舍,再看見她時,她已神氣的坐在代步車上,在房間裡,雙手抱胸的大聲罵人。
「斷水斷電!你們好大的膽子,是誰的意思,誰下的命令。實在是真過份!好大的膽子,人都還沒搬就敢給我斷水斷電!好大的膽子...」
「我不搬!你們東西都給我整理好!我今天要回來睡,我要兩個禮拜整理東西,你給我兩個禮拜,我東西很多要慢慢整理,到時候我自己會搬!水電都給我放回來!林卻阿嬤也要回來!」樂生院長、副院長、護士、職員都在旁邊不敢吭聲。
當時警察都撤了。
我看著灑進屋裡的陽光,笑了!耳邊盡是藍阿姨精神百倍源源不絕的罵人聲,覺得一切都沒有結束!
是呀!是曾經痛哭過,那又如何呢?轉個身,一切都會不一樣。
p.s沒水沒電的情況下,一直到傍晚,藍阿姨還是被迫搬離,一直到搬離,她都沒有再哭,只是不停的在罵人。

2008年12月15日星期一

Ⅰ•記錄一個瞬間
週六,當我們忙進忙出清理七星舍,賣力的為文學館塗抹橘色乳膠漆時,我看見圍籬後方,遭拆毀的老市場殘破磚瓦所堆成的小山丘正中央,搖搖擺擺的站立著一個小小人兒。
是蓄著小八字鬍子的阿牛!
「阿牛!你在那裡幹嘛!?」我喊著。
冷風呼呼,天空飄著小雨。
「在尋寶!」憨直的他大喊,彎下腰撿拾物品。
「看!」他大叫。
從瓦礫堆裡拉出一把完好的綠色小折疊傘。
我看見一顆上升中的綠色小點。忽!傘撐開了!
「哈哈哈哈哈!」大家都停下手中的工作,望向那頭,大笑!
阿牛抬頭挺胸,高舉綠色小傘,昂然立於斷垣殘壁上方。像一朵耀眼的綠色小花,在冷風、細雨、廢墟上,綻放開來。

Ⅱ•記錄另一個瞬間
週六,黃昏,新貞德舍客廳。
二十多人圍成一個圈,捧著碗筷邊吃飯邊開會,討論下週六的活動細節。
「再重複一次流程!大家注意聽!」派大星哥哥拉開嗓門,賣力的想把大家注意力從飯菜、聊天、玩耍中拉出來。
「分成行政組…器材組…活動組,聽清楚了沒?」
「要加入行政組的舉手!」
「好,再一次!注意!注意!行政組,要加入的舉手!行政組!…行政組!!」
「最後十分鐘,大家再忍耐十分鐘!拜託!」
小小房間,人聲鼎沸,人在每個角落蠕動。
靜靜的,林卻阿嬤早已默默扶著牆壁,一小腳一小腳的移動到房門口。垂著頭,彎著背,倚著牆,努力的抬起雙眼,向外看。安靜而專注的望了好一會。
「阿嬤!你在看啥?」我挨到她身邊,很大聲、很精神地問。
她笑說:「啊!看你們這多人咧開會!」
「是呀!有差不多一百個小朋友要表演。」
「哦!」「有這麼多喔?」
「是呀!」
我放大音量,大力邀請她:「那妳要來看嗎?」。
「唉!」她嘆口大氣。「我沒法度…我沒法度…」
林卻阿嬤一面搖頭,一面轉身,扶著牆碎步前進。
坐回她的老藤椅。
彎著背,垂著頭,安靜的像一個收著翅膀等待時間的,沈默而憂鬱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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