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8日 星期四

論「認同」

前陣子讀佛洛依德Mourning and Melancholia,說到憂鬱症就是:失去所愛,但不像「哀悼」把力比多轉移到另一個客體上,而是把自己變成那個所愛的客體,發生identification,自我分裂為二,當一部份變成那個愛的客體時,分裂出來的另一部份則不停的指責與否定那個與客體同一的自我。憂鬱症的特色之一是自我的掏空。


A老師說:佛洛依德的attachment是to have與not to have,而identity是to be與not to be的問題。

近來,我一點一滴的發現自己變成我媽媽,「變成」可能早已發生,而「發現」則是最近的事。這個「變成」很有憂鬱症的影子,也伴隨著沮喪、自我否定與自我掏空。

這個「變成」很完全、很真切,具體到甚至有點驚悚。



某天回家換上鬆垮的睡衣洋裝,很粗魯地撩起裙襬半躺在椅子上翹腳,就在那一刻我驚覺:這個動作,是我媽的。

更驚人的是,這雙翹起的小腿,它既乾燥又粗糙、又細又結實,跟她的那雙簡直一模一樣。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這樣的ㄧ雙腿的,結實的肌肉寫著勤奮,而乾燥沉著暗斑的皮膚寫著經年累月的勞苦,細細的小鳥般的腳踝則寫著神經質。還有,那一雙腳啊,我們都有香港腳、都因懶得保養而乾裂到發痛,閒來沒事剝剝死皮導致破皮流血東敷一點西敷一點的坑巴也是一模一樣的。

「不要再摳了啦,媽!越剝越糟糕啦,這樣沒有用啦!」

每次回台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我都一定忍不住念上她一句。

「唉呦,就不知道為甚麼,皮一直厚起來。」

「啊妳就擦藥膏啊!不要再剝了啦,這樣不會好的啦。」

而自己呢?曾幾何時,打開書本手也忍不住開始在腳底摳啊摳,剝到起勁時還會把書扔下,專心摳。最後我的這雙啊跟她的一樣,這裡紅一塊、那裏腫一塊,摸起來比菜瓜布還粗。

這樣的發現之旅充滿驚嚇與自厭,還有很多很多的心疼與想念。而隨著W生病,自己成為全職媽媽,這樣的發現更是源源不絕地已令人招架不住的速度湧現,現在的自己與回憶中的她重疊,時常莫名其妙地大發脾氣與流眼淚。

這次回台灣,我爸抱怨說:「妳這個媽媽就是意見很多。」

意見,也稱不上是意見,意見是拿來討論的,她的是唱反調。妳要她作A,她就一定要作B,要不然就一定要在A裡面加上一點B,這完全都不是講道理的。例如,妳要她去買雞腿肉,她會買成雞胸肉,妳要她買豬肋排,她會買成豬腿肉,妳要她買一個東西,她一定會買成別的,或許不是十樣東西全買成別的,但一定、保證至少有一樣會買錯。這就是我爸說的「意見」。

自從W發胃病,我開始餐餐煮她能吞的食物,透過觀察、猜測來計畫每天飲食。病人就像小孩,對媽媽說就是天、就是律法,每天揣測天意,看看自己作的合不合口味,而病人也像小孩,口味老不合,這個也不愛吃那個也不喜歡。逐漸地,我開始會在食物裡偷放一些有營養的東西,好讓她不知不覺吃下更多蛋白質與脂質:蘋果汁裡面偷加酪梨、炒青菜裡面偷加雞湯。而就像媽媽與小孩,妳越偷加、她越不愛,她越不愛、妳只好越偷,我一面加一面作賊心虛地擔心被發現,一面又在被發現大發雷霆,也不知道是氣她還是氣自己,總會在之後陷入無限的沮喪。

W最近胃病好的差不多,吃的也正常。有一天早上我泡冰咖啡,竟然趁她不注意時,偷加了兩匙好立克。就在此刻我突然懂了我媽的「意見」是怎麼來的。大哭了一場。

是啊,在這個家裡,她從來就只能這樣表達意見的。她的意見從來就不可能用「講」的,從來就沒有人要聽,從來就是用「偷」,從來她就被迫偷加一點她覺得好的在這裡或那裏,最後她惱羞成怒、我們更狠狠的說不,她就更固執地要「偷」。「偷」了一輩子,那個勞動就刻進身體血肉裡,於是成了一種有機會就非得要「偷」一點甚麼的強迫症。於是豬肉絲一定要成為豬絞肉、紅豆湯一定會變成鹹的。


identification是這個「變成、to be」的問題。這個變成,不是像中文中的「認同」,好像我認可她、同意她甚麼。不是的,變成就變成了。she is there in me,就像,人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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