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1日 星期四

德里的日子


搬來德里晃眼三個月,寒冬已去、炎夏接緊著來,已經三十八度,眼見窗前那株菩提日漸稀疏,一度還擔心最熱的時候會不巧一片光禿。好在,抽了新芽,細枝末端閃著亮亮的翠綠點點,每一天都冒出一些新的小葉片。小鳥們團進團出,上一秒吱吱喳喳吵得很,下一秒咻地鳥去樹空,像一班子小孩突然間安靜下來怪嚇人。

躺在三層樓高天台屋的床鋪上,我總想像著背後幾公尺的下方的這座大城,車水馬龍、千萬忙碌而焦慮的都市人穿梭其中,強暴發生在哪個角落,又想起千里之外搖搖欲墜的我們的學校,日子不免有懸在空中無依無歸之感。

以至於,那天讀阿肥的天才譯作《貼身的損友》,提到19世紀初早年發動武裝革命,晚年潛心修習瑜珈成為一代宗師的國族主義者Sri Aurobindo 用了「denationalization」這樣的字眼總結自己的留英生涯阿肥翻成「去國族」還加上黑體,忍不住發一頓脾氣,去信抱怨:denationalization指的是那去國、亡國、無根、失根的自我破碎感,造就的是十足國族主義者Aurobindo。

加上實在不喜歡住樓下房東一家,詭異的三口人加上一位男僕,滿口謊言虛偽得要命。於是乎,守住半空中一片園地逃避世事的日子更加無依而心慌了。

Aurobindo大師在德里的ashram(靜心所)就在我們新家旁邊。走路十分鐘,四月起我開始在那裡上瑜珈。周一、三、五上午7:40出門,途中繞過蒙兀兒時期的大廢墟、穿越滿是牛糞、狗糞與積水的小徑,氣溫越高越發臭

大師與他的夥伴(人稱「the Mother」)的大照片掛在教室前方,比過去教室裡的蔣公與國父大六、七倍。The Mother,法國人,遽聞拋家棄子飄洋過海到印度追隨大師,他倆一拍即合,鑽研哲學、一同達致全人瑜珈,聽起來像小龍女與楊過一樣發人遐想。The Mother在宗師晚年掌管瑜珈大業,將其現代化與機構化,潛心辦學。看著這位白人女性縮著下巴提起眼皮盯人的模樣,哪裡不對勁的感覺總使我想起清海無上師。

大師照片在右、母親大人靠左,肩並肩地瞪著作瑜珈的你,一男一女、一東一西,齟齬而不可侵犯。齟齬,小時候老念成"窩錯",骯髒淫穢,而無辜地"齟齬"僅僅是上下合不上的兩排牙齒罷了,何罪之有?

我的瑜珈老師是位健美而迷人的中年女性,就像是我心中的正常瑜珈老師們,平靜而溫柔的面目下總隱隱泛著嚴厲、怒火與不悅,身體鍛鍊作為身體規訓機構,瑜珈,指向解脫的彼方時,訴說的永遠是平靜的不可企達。三年多來我不曾間斷地修習瑜珈,越作脾氣越壞,勤練越糟糕。那又為甚麼上呢?就像守在德里等待夏天的心情吧,看著辦。

如果瑜珈追求的不是那種統計意義的更高比例的平靜;如果幸福快樂,不是效用主義式的可規劃也總「可行」的那種透過清除不快樂因子、增加快樂因子,就多多少少感覺「今天有比昨天快樂平靜」的技術;如果那「多多」與「少少」根本不是重點,真正有目標只有那「終極」,那麼勤練瑜珈就算帶來了多一點的平靜又如何?若不幸少了一點,甚至很多很多又何妨呢?「終極」固然人心嚮往,但誰又能保證越來越好,從百分之一升高到百分之百?誰知道會不會最終平靜沒來,那更大比例的暴怒就屢屢光臨,而一直到生命盡頭,「終極」就不曾來過一秒鐘?

想起同樣是瑜珈老師的米帕阿姨說過,有些人瑜珈練到後來一心等死。這恐怕是因為體悟了瑜珈術並沒有要在「生」的範疇中解放你,而只是讓你日日面對這不可能,而最終「死了心」而為「死」的到來作準備吧。

到頭來,「終極」作為目標,承諾的僅僅是人終於放棄了「有效」之心,嘆口氣說:「由它去吧!」

說到「看著辦」「由他去吧」就想念起樂生的阿添伯,這可是他的口頭禪啊。



我的denationalization是隨著CSCS崩解而來。千里之外崩解的學校與在這裡守住三樓的我們,在德里的日子竟像是拾碎,在這個大城市裡拾回破成片片的往日。

研討會上,我們特別注意P與R,入學前就辭職的兩位老師。P,無政府主義者、自由主義者,憤青,隨時會暴怒要抗議;R,歷史學家,研究果阿的土地問題

我們在研討會上這麼這麼地注意著他們,以至於當他們迎面走來時忍不住想點頭說hi,而忘了其實他們並不認識我們。我們更像粉絲般追隨著過去博士班負責老師A的腳步,他去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他上的課、他開的讀書會、他辦的演講、他朋友的演講,也不管自己在教室裡是多麼奇怪的同學:兩位來自「南印」的台灣人。


A老師,加爾各答長大的東孟加拉難民,個子矮小,眼睛有神,是孟加拉領袖性人物的標準模樣。曾為共產黨工作,醫學系畢業後轉行,一位馬克思主義者、女性主義者、精神分析研究者、博士論文主題是佛洛伊德中的女性主義。他的課上起來非常過癮,他動員起自己全身細胞,舉辦一場思考的狂歡會,熱情的丟球與接球,想法盪在心中、在口中、在空氣中。

我們就這樣坐進他在心理系M. phile的寫作課,當起「奇怪的同學」。

這個禮拜V同學報告論文構想,有甚麼收獲呢?回想起來,沒甚麼真正新奇的東西,但眾人七嘴八舌造成的種種意外,在老師本身頗刻意引導與加油添醋下,A想法轉變成B想法,B想法又變成C想法,一個又一個的化學變化就這樣發生,像魔術一樣神奇。

V的報告相當破碎。他說:我要研究the experience of loss,對象是在斯里蘭卡的泰米爾難民,(Tamil Nadu是南印的ㄧ個地區,那裏的人講Tamil語,英國人在殖民時期大量將Tamil契約工運到其他殖民地的農園,現在在馬來西亞、香港等地的印度人大多是泰米爾人,近來斯里蘭卡發生種族衝突,泰米爾人被攻擊與屠殺)。他又說:我要研究homeland,為什麼現在的斯里蘭卡的泰米爾運動要訴求homeland,甚麼是homeland? 

A就問:你的研究假設有loss嗎?

V說:也不一定,也可能沒有loss。

A逼問:為什麼這樣說呢?是因為流行嗎?難民失去了自己的家人、失去土地,為什麼你今天跟我講說,可能沒有loss?

V說:我不是因為流行才這樣說的。(說不出話)

A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應當這樣回答我。老師,我要研究loss的經驗,我說"沒有loss",指的是我不像那些心理研究把loss或創傷當成強勢分析概念,loss在這個研究裡不是一個用來理解經驗的鏡片,而是本身需要被理解的東西。

我舉手問V:你是想要透過homeland研究loss,還是透過loss研究homeland呢?

 A說:V,你要決定,這兩個東西截然不同,會引導到完全不同的文獻與理論。那你現在回答我,你的研究是甚麼?

V說:我研究的就只是loss,the experience of loss。

他似乎被逼得放棄另一組問題。而S同學問說:難到loss不是因為有一個想像的possession嗎?homeland的問題還是相關的。

A再逼:V是不是你放棄的太快了?possession是the condition of loss,擁有與失去是一組關係。claim 一個homeland還是在這個問題裡頭。

V累了嘆口氣說:我就是常常覺得自己沒有homeland。

而這時坐他旁邊的K同學問了:你關心的是不是belonging的問題呢?

S說:我感覺有點奇怪,I belong to a land與 a land belongs to me,似乎不是一樣的東西,但每當人們說I belong to something時,其實總是在說something belongs to me,為甚麼呢?

S是我們以前在班加羅爾的朋友,穆斯林進步女性,A的小助理。在A老師離開CSCS時,她們一票三個小助理,決心一同北上跟老師進城,申請他要前往的心理系。求知若渴的三名小女生擠在A的小房間整整一個月準備考試,終給她們全考上。但大城市的生活不易,欠錢的欠錢,生病的生病,住在晚上有老鼠跑來跑去,白天黑壓壓老泛潮氣的老舊公寓裡。去年拜訪她們時,都是一肚子苦水,一臉苦相。

我們常私下笑S是A的小女友,老是對他兇,兩個人吵吵鬧鬧,大聲小聲,很逗趣。

S發問後,A興奮極了,他說:對!從I belong to a land到a land belongs to me就是從belonging到possessing,就是自由主義架構下的property的概念。

S反駁:我疑惑的是那個collapse!是當人們說前者的時候,其實是在說後者。

A趕緊附和(這兩人就這樣):對!你說的對!是collapse。在這裡belonging與possession collapse。從belonging到possessing,從 I belong to a land到 a land belongs to me,或,這之間的collapse(一定得加上),就是modernity、就是capitalization。

他在黑板上用力地畫了箭頭belonging-->possession。

那我就問:如果有一個表格,loss與possession是一組,那甚麼是在belonging對應loss的東西呢?如果擁有與失去是一組,那「屬於」跟甚麼是一組呢?

A在黑板上畫了:possession/loss; belonging/ x? 

到這裡A就跟V說:V這就才是你的研究計畫。當你說那裏不一定有loss的時候,指的是可能有的是這個x。



下課的時候我和詠光去問V,當你說你覺得自己沒有homeland的時候,指的是甚麼呢?

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是泰米爾人,但這個homeland運動中,我覺得好像那個homeland不是屬於我的,問題是,我是婆羅門。(我猜這和Tamil的賤民與農民運動傳統有關)。

最終,我們竟然在V的計畫裡看到了一個台灣的影子,一種類似外省人在國族-家鄉運動中的那種「我沒有homeland」的感覺。



德里的日子啊,要不守在三樓數著菩提樹的葉片,要不降落地面四處撿拾破成片片的自己,再帶回三樓黏貼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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