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台灣的第二天我們和光興、阿昌吃飯,光興說他現在要區分思想跟理論,重要的事思想而非理論。他的說法是:「理論是從天而降,因為它的預設是自身的普遍性;而思想是貼黏在歷史的現實當中。」
那個時候我們不太買帳。不感覺這區分有何必要性。
昨天去參加海筆子的紀錄片〈山谷--以牙還牙〉放映會, 一面聽櫻井大造說話,一面覺得:「光興說的也對, 像大造的東西就是『思想』」。
櫻井大造在1980年代參加山谷的運動, 這是1960年代安保鬥爭後一波重要的學生運動。 從七年前第一次聽到大造演講,「山谷」就一直在。我那時聽了感動,寫進論文裡,從未忘記。
而第二個山岡導演也在影片完成後沒多久也被暗殺了。
山谷必須一再上演才能活, 大造就必須活著以一再表現山谷性。 就像陳映真與五零年代。這也是為甚麼大造這麼執著於樂生院與在樂生奮鬥的我們吧。
昨天去參加海筆子的紀錄片〈山谷--以牙還牙〉放映會,
日本東京的「山谷」是日雇工人的聚集地。日雇工人露宿街頭,清晨衝進工作中介中心,找工作,作一天賺一天。「山谷」也是戰爭的產物,日雇工大多是朝鮮奴工,戰爭期間被運到日本的。
那時他說:「山谷的日雇工在寒冷的冬天裡,生火取暖以避免死去,每日的火將旁的「禁止進入」招牌給燻黑了,這黑這就是「美」」。他還說,那時在山谷演戲,一面演, 一面有人在台下死去,但儘管他們正在死去, 他也堅持作戲。將死之人也還在跟你講笑話。你應大笑以對。
《野草天堂》的最末,Rika半裸著在台上狂舞用毛筆寫下「我將大笑, 我將歌唱」,格外有山谷的回音。
他們是日本「山谷」的一代。
山谷這部紀錄片要記錄的東西很簡單:山谷的工人, 以及他們組工會抗爭的事情。但這片不尋常地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原先的佐藤導演在紀錄片開始拍攝不久就被地方右翼黑社會給暗殺。 紀錄片開頭就是一個人躺在地上,呼吸急促,地上是血。不久,導演死了。紀錄片踏著導演的血與靈堂展開。
大造說,佐藤死後, 他們曾經提議讓他當導演,他沒答應。他說:「如果我答應了, 死的可能就是我」。山岡導演生前有人稱他為「野戰之月」,他死後, 大造把劇團從《風之旅團》改名為《野戰之月》說:「 我這輩子都要用這個名字演下去」。紀錄片放映會恰巧是山岡忌日的前一天。放映紀錄片的地下室,像是被意義層層包覆的時空劇場。
這中間有一個關於「長壽者」與「表現」的問題。
那時的大批高級知識份子投入山谷,他們第一個行動就是剪掉身分證與學生證,拋去身分進入山谷。進入山谷的人不管是誰,工人還是高級知識份子,平均壽命五十歲。大造說他今天已經六十多歲, 這代表他比大部分的人長壽,他的朋友大多死了。甚至山谷這個地區、這個地名本身也已經消失。今日東今已經沒有「山谷」。
山谷被消滅了,山谷一代大多死了。大造在座談時談的不是其他,而是「表現」。
他的「思想」就是「山谷」與它的公共性,它沒死,甚至是源源不絕,一直來,一直來。那種源源不絕的感覺就像大造看到中國韓國反日,會想起「山谷」。「山谷」是真正反日的開端,不只反日本軍國主義,甚至反日本國家本身。
問題在於:「表現」。
他的「思想」就是「山谷」與它的公共性,它沒死,甚至是源源不絕,一直來,一直來。那種源源不絕的感覺就像大造看到中國韓國反日,會想起「山谷」。「山谷」是真正反日的開端,不只反日本軍國主義,甚至反日本國家本身。
問題在於:「表現」。
關於表現,他說了很多,事實上,作得更多。
他說: 你要怎麼選擇呢?進入山谷像山岡與佐藤導演一樣被殺? 還是不進入?他們死了,卻留下一個「表現」。到底要怎麼「表現」?他說他與死去的人們在 這部紀錄片的表現上有許許多多的爭論,從剪接到音樂。
關於表現,一時說不清,就不多說了。
倒是他說到的一個當代「過度表現」的問題,facebook上頭的那種表現,與日常中 為表現而表現以至於表現吞噬了被表現。表現於是跟技術有關,不過度表現的技術如何可能?
有時想想,大造是有那麼一點像陳映真。「長壽者」(還活著的人)的任務在於繼續發展一種技術:「表現『山谷』」。
事實上,當時留下的紀錄片在今日看來已經是「表現不足」(或其實是表現過度?)了。 我在看紀錄片時覺得片中的山谷好遙遠好不真實, 八零年代的影像技術、街道與人們的穿著舉止,使得這一切風格太健宛若一場懷舊遊戲。
像這樣的「思想」的確會以另一種形式存活,跟「理論」不太相同。或說,這類光興所說的「思想」,將不僅僅是社會現實與歷史的見證與分析,它同時與對「表現」本身深刻的反思與實踐共生共死。思想在哪裡呢?思想=大造=帳篷=山谷的種種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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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表現這個主題,會後的討論也有意思。
有人說,紀錄片中的一個場景:日雇工一邊,警察與黑道一邊, 推擠。這像是社會'表現'自己。
抗爭的確是這樣,一種社會'表現'自身的場所。 這才是真正意義的公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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